第二章
仁慈醫院在清江是挺有名氣的,說起這規模不小的醫院,也有好幾十年的歷史,清光緒年間有一批美國傳教士來中國傳福音。當時蘇北各縣人民生活很苦,物資條件缺乏,醫藥設備嚴重不足。後來大家籌足了經費,這座醫院便很快的誕生了。內部設備齊全,醫術高明,遠近馳名。大家都說這是一所神賜恩典的好醫院。
淮陰淪陷後,這座醫院雖未直接受害,卻也受到日本鬼子不時的騷擾。當時日本尚未偷襲珍珠港,對美國經營的中國醫院還顧忌三分。
當中國軍隊攻進淮安城的消息傳到醫院後,工作人員像是注進強烈的興奮劑,大家都歡喜得不得了。可是兩天後又傳來噩耗,說攻進城的國軍全部壯烈成仁。不幸的消息打擊他們心坎深處。
這是國軍們為國捐軀後第三天的上午,方明就在仁慈醫院的後樓第二十三號病房內休息。黃玫站在床邊窗前向外眺望。
窗外百花齊放,小鳥飛舞,黃玫忽見一對眷戀的花蝴蝶,輕盈的在花中飛來飛去。又看到天邊白雲,想到南京的故鄉,想到一年多未見的母親,也不知她和舅父在家日子是怎麼過的?新愁舊事不禁湧上心頭。再加上醫藥費的事,黃玫想到這裡不禁潸然淚下,就在這時病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。
「玫姐!」何德芬一進門就急吁吁的說:「啊呀,真差點把我嚇死了,我在郵局買郵票的時候,不料闖進三個喝醉的日本鬼子兵,嘴裡直叫要姑娘,幸我躲得快未遭毒手啊。」
「有驚無險,謝天謝地,南京的電報通了嗎?」
「郵局人說,現在的路未修好,下個月才能通。」
「信呢?」黃玫問。
「我把姐姐交給我的信投寄了。郵局人說,我寄的快信也要十天半個月後才能到南京。」
「芬妹,我太麻煩你了,教我怎麼報答你呢?」
「好姐姐,千萬別這樣說,我們雖然相識不久,但是曾共度患難。更何況我又沒有兄弟姊妹,只要姐姐以後能夠關照我一點,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「芬妹,你放心!」黃玫感動的說:「只要我還活著,我絕不會忘記你這份情誼的。」
「方先生怎麼樣了?」何德芬有意轉移話題。
「你才走,那位護士陶小姐就來為他換了藥,現在睡著,不像先前那樣叫痛了。」
「陶小姐說方先生的傷勢要不要緊?」
「照過X光了,右小腿骨未斷,但迎面骨被子彈擦裂有三、四公分寬。主治醫師陳大夫和陶小姐都說不會殘廢的,他們正在準備為他上石膏固定裂骨,要靜養才能好得比較快。」
「上天保佑!」德芬虔誠的說:「求神庇佑方先生快點好,免得姐姐心裡著急。」
「謝謝芬妹,你這樣的關心我們。」
「啊!姐姐,你的眼圈怎麼紅紅的,又哭了嗎?」
「好妹妹,別說了。」
「不。姐姐你不能再偷偷的哭了,你看你這幾天變成什麼樣子了?」
「妹妹你不知….」
「我怎麼不知,你是在想家,又為了方先生的傷擔憂是不是?」
「不是的。」黃玫嘆了口氣,微微的擺擺頭說:「電報既不通,信又送得慢,陳大夫說他的傷失血過多,天天要打補血針,院中雖然只收半價,可是最少需要一個多月才能出院。不瞞你說,我們現款本來就不多,又要負擔住院的費用,所以我才打算回家拿錢來應急啊。」
「姐姐你放心。」德芬口氣慷慨的說:「這一切我來負責,你還要多少錢,我現在就回家去拿。路上不會有問題,我有良民證。」
「這千萬不可以。」黃玫拉住德芬雙手說:「妹妹你的誠意我非常感激。我已和他商量過了,等南京一有消息他同意我回去一趟。他還說有好幾個同學,淪陷後在南京生意做得很好,他們知道他受了傷,一定會全力救濟他。順便我也真想看看媽媽。這裡運河既然通船,多則半個月,少則十天,我就可以趕回來了。」
「姐姐,你把方先生一個留在這裡你放心嗎?」
「芬妹,你知道嗎?陶小姐是營養護士專家,很有責任感,若是可以的話我想把他接回南京調養一段時期。」
「姐姐這樣安排我也無話可說了。可是你沒有良民證,路上會有麻煩的呀!」
黃牧聽說沒有良民證躊躇了一會,忽然拿出身邊的小皮夾,取出一張她和方明合照的小相片,沒想到在這時會派上用場。
「妹妹,你看這樣的照片,能不能辦良民證?」
「姐姐!」德芬看了照片笑著說:「這照片是你和方先生合照的,真是郎才女貌,絕配極了。」
「什麼絕配,不過是在亂世中有緣罷了。」黃玫露出笑容說:「這是在南京淪陷前兩個月,我和他訂婚時合照的。」
「呀!姐姐,你看你一年多前,多麼豐潤,多麼美麗呀,姐姐,你真是好福氣喔!」
黃玫聽了不禁看著窗外,若有所思的說:
「芬妹!你那裡知道,自從鬼子打來,隨他在軍隊裡,過得都是東奔西跑的生活,已經拖得不像樣子了。妹妹,你知道嗎?女人的青春就像春天裡的花朵那樣短暫,很快的就枯萎、凋謝了。」黃玫說完不禁長嘆一聲。
「姐姐!」德芬似已領悟出黃玫話的含意,低下頭思忖了半天才說:「姐姐!你現在還是很美麗,方先生他會永遠愛你的。」
黃玫聽了有意岔開話題說:
「妹妹,別說這個。你還是快點為我弄個良民證吧。」
「姐姐,你放心。我已經想妥了。回家就請趙大伯為你申請一張。我回去頂多三天就能辦好拿來,可是這張照片是你和方先生合照的呀?」
「現在既然要用,那只有把它剪開。」
「剪開?」德芬神情愕然說:「這樣合照的相片把它剪開多可惜!也不吉利呀,不要剪開吧,好不好?」
黃玫聽了縐著雙眉說:
「不剪開,不能解決問題啊。」
黃玫說著就拿出方明床邊茶几上的小剪刀,將兩人剪開。
「可惜可惜!」何德芬急得又叫又跺腳。
「不要跳呀!妹妹,他還在睡覺呢。」
「啊唷!」方明嘴裡一面呼痛,一面嚷著:「小玫,是誰在叫呀….」
「哦!方明,沒什麼,是我與何小姐在說話,你繼續睡,要不要喝水,或是想去洗手間?」
方明聽了搖搖頭,轉頭看了看說:
「何小姐,你一你來了,謝謝你為我東奔西跑,這個情,將來我們怎麼報答呢?」
「那裡的話,團訓,你太客氣了。」
何德芬說的團訓二字才出口,黃玫立刻擺手制止,才知自己失言,她趕忙又說:
「方先生在動亂時,能與姊姊在一起,你得到這樣的賢內助,實在太有福氣了,我剛才失言,對不起。」
她的話一說完,病房的門打開。一身著潔白護士服的女護士陶韻蘭,端著醫療用品走進房內。
「陶小姐!」黃玫迎上一步笑著說:「真不敢當,常常麻煩你來照顧我們。」韻蘭輕笑著:「方先生是保衛我們國土而受傷的,我能為他服務,真是與有榮焉。怎麼能說麻煩呢?」
陶韻蘭邊說邊將手中藥盤,端到方明病床邊笑著說:
「剛才醫院的門房說有一個人要見廿三號病房病人,說是鄉下來的,我沒讓他進來,你們認識他嗎?」
陶韻蘭說時,就把手中奏著的一張小紙條交給黃玫。
她看了看紙條,笑著對陶韻蘭說:
「哦!是王立忠,他是我們家的人。」
「是王立忠來啦?」方明聽了睜開眼,關心的問:「他的人在那裡?」
黃玫接著問:
「陶小姐,這個人呢?」
「在大門口等著呢。」
「能叫他進來嗎?」
「可以的,等我把方先生的藥換好,我去把他帶進來。」
「不用麻煩陶小姐了。」德芬說:「我去叫他上來罷。」
「也好。」韻蘭說了看德芬推開門走了,就為方明換了藥,她向黃玫問:「方先生感到好一點嗎?」
「謝謝你,陶小姐。」方明笑了接著說:「我比昨天好得多,傷口已經不痛了。」
黃玫接著說:
「他是睡得很好。承蒙你的照顧,將來一定報答你的。」
「那裡的話。」韻蘭聲音清脆:「我與黃小姐一見如故,只要你不嫌棄,我還得跟你多多學習呢。」
陶韻蘭一面說,一面替方明換樂。這時何德芬推門進來說,王立忠一會就進來了。
德芬韻蘭與黃玫談得十分投緣,她不禁笑著對黃玫說:
「姐姐,我看陶小姐為人這樣好,我們三個人還不如結拜為姊妹,你看好不好?」
黃玫聽了非常高興的說:
「好哇!但不知陶小姐願不願意?我們不能剃頭擔子一頭熱啊?」
陶韻蘭聽了笑著說:
「我是贊成,就怕高攀不上呢?」
只聽三個人發出一陣笑聲,讓沉悶的病房,增添祥和喜悅的氣氛。
三個人爽朗的笑聲,讓躺在病床上的方明,也初展笑容轉頭問道:
「你們三個人義結金蘭,真有意思!」
德芬聽了方明說出這樣的話,立刻搶著說:
「我看方先生的傷快好了,到時候挑個好日子,好好輕鬆一下,一來慶祝方先生出院,二來我們三姐妹許下承諾以後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好不好?」
由於何德芬流露出一股天真少女的真誠,陶韻蘭聽了很感動,於是她笑著說:
「何小姐說得很對,我們就這樣決定。黃小姐你同意嗎?」
「我當然同意。」
方明躺在床上瞥著眼,向著她們三人笑。
「我看是玫姐年紀最大!」德芬天真的說:「我最小。」
當下三個人站在一起,都閉上眼睛向天禱告說:今生今世三個人結為金蘭姊妹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
大家都很自然的改了稱呼,大姐是黃玫,二姐是韻蘭,德芬為三妹,三人模樣竟甚於親姐妹。
接著,韻蘭就向黃玫說:
「大姐,下午我就請陳大夫為姐夫打石膏,把傷口固定起來。千萬不可讓傷勢擴大,這樣才能好得快。」
「謝謝你,二妹。」黃玫說。陶韻蘭為方明換好了藥,很快的走出病房。
陶韻蘭出去後才一會,門外有人敲門一。
「誰?」德芬問。
「這是二十三號嗎?」
「是的,你找誰?」黃玫順手開了門說:「啊!你是王立忠?」
王立忠剪了個小平頭,穿了一身藍布短褲衫,手拿一頂斗笠,楞頭楞腦的走到方明前鞠躬說:
「報告團一」
方明立刻揚手說:「別這樣稱呼我。」
「在這裡,你就叫他方先生吧。」黃玫說:「你從那裡來的,王立忠?」
「我是從鄉下來的。」王立忠湊前一步,低聲說:「這幾天,鬼子帶著二皇搞清鄉,車橋和曹甸都有戰事。我們的部隊都移動了。李隊長已把攻城傷亡經過向師長報告了,師長聽了心情相當悲痛!」
王立忠話沒說完,忽見陶韻蘭推門進來說:
「你們說話要小心些。這裡自從淪陷後,院中常有日軍特務人員,假裝生病住進醫院偷聽情報。大姐,你們說話可要小心啊,千萬別出亂子,那就麻煩啦。好,我待會再來。」
「好好,謝謝你二妹。」黃玫隨聲說:「王立忠,你輕聲點。」
王立忠聽了點點頭,小聲地對方明說:
「師長聽說我們七○一團全團官兵都為國犧牲了,全師的人都很傷心。師長知道你在這裡養傷,還發五百塊錢給你,而李隊長還有一封信給你。」
王立忠說了就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布包,拿出五百塊可流通的法幣。另外還附有一張小紙條給方明,方明看紙條上面寫道:
明兄如晤:弟拜別兄後,即偕王立忠兼程到羊壩鄉公所,獲得該鄉全力協助。到達基地後因鄉區各重要據點戰事危急,我軍全部出動攻擊敵人,殲滅敵人甚眾,我亦頗有傷亡。但全軍官兵士氣如虹。此時師部已遷至乾河以北,俟機圍剿敵人,勝利可期。弟於次日上午在××庄晉見師長,當時數日來攻進城內戰況詳為報告,師長聽後悉本團陳學武團長率全團官兵忠勇殉國實況,以及壯烈犧牲情形極為沈痛。均由作戰參謀寫成戰鬥詳報,呈送軍長轉報中央敘獎褒揚矣。
兄之傷情師長極為掛念,轉囑為國珍重繼續調攝。茲著王立忠趨前帶上師長發給之慰問金五佰元,另附一百元乃弟之薄敬,亦希笑納是幸。
根據情報顯示,高郵寶應及淮陰日軍調動頻繁,仍有向我淮東基地騷擾進犯企圖,我已有萬全軍事佈署,準備痛殲來犯之敵。弟以職務在身不克親往問候,千祈諒恕。
再者,鄉區醫藥人才兩感缺乏,望兄在院安心靜養,但須嚴守機密以策安全。餘由王立忠面陳。弟玉山敬上。
方明看完信,不禁長嘆一聲,昂起頭顫抖的說:
「已死的成仁取義,未死的繼續殺敵。只有一只有我這個不死不活的人,還躲在這裡偷生苟安….」
「方明,你可別胡思亂想了。」黃玫見他情緒不穩,就帶著些安慰的口氣說:「你好好的把傷養好,我們就能趕快回到鄉下繼續為國效力。傷未好千萬別胡思亂想了。」
何德芬聽了有意岔開話題,她轉向王立忠說:
「王立忠,你這身打份像牧牛童,是誰替你裝扮的?真有意思。」
「是,是李隊長。」
「喔一」德芬做了個手勢說:「說話小心,叫他李先生就好,亂叫會出問題的,你懂我的意思嗎?」
「我懂。」王立忠傻笑點點頭。
方明聽了笑著說:
「小玫一你倒盃茶給他喝,他是我忠實的伙伴,他太辛苦了。」
黃玫聽了就順手倒一盃茶,遞給王立忠,又說要弄點飯給他吃。王立忠聽了就說:
「不!黃小姐,我不要。我在一小時前吃了三個冷饅頭,現在一點也不餓。」
何德芬在旁忍不住就說:
「王立忠,李隊長情況還好吧?」
「很好。」王立忠眉飛色舞的說:「聽說師長已經升他為政治部的科長了。我臨走時他還交一封信給我,要我帶來給你的呢。」
「給我的信?」何德芬臉紅了說:「你不要亂講。」
「一點也不。我親眼看他寫完交給我的。」
「信呢?」黃玫笑著問。
「在這裡。」王立忠一面說,一面把信拿出來笑著說:「信在這裡,你拿去吧。」
何德芬似乎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。黃玫看見笑出聲來說:
「妹妹,快接過去嘛,我看一定滿紙甜言蜜語。」
德芬被她一催,便伸手接過那封信了。
方明躺在病床上,半瞇著眼皮笑著說:
「小玫一我們要向何小姐道喜啦,好讓我們這現成的媒人,早點喝到她的喜酒啊。」方明說話時,見他滿浮風霜的臉上,掛上幾道深刻的笑紋。
「嘖嘖….」黃玫趁機湊趣的說
「不來了。」德芬嘟著嘴說:「方先生說也就算了,姐姐也跟著說,我一」
「不要孩子氣。」黃玫表情嚴肅的說:「這件事若能成功,也算了卻我的一件心事。我看李玉山這個人很好。事業心也很重。再說,他也正需要你這樣的一位賢內助。你說是嗎,三妹?」
「大姐!你再說!唔….」
王立忠在旁楞頭楞腦插上嘴說:
「何小姐,李隊長叫我向你要回信啦。說歡迎你到鄉下去工作哦一」
「小玫一」方明像是聽出了門道說:「你應該鼓勵你這位妹妹去鄉下工作,玉山正需要她呢。」
黃玫聽了,眼光凝視著德芬說:
「三妹,你的意見如何呢?」
「姐姐,我要到鄉下工作,必須回家對媽說一聲。可是,我實在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在這裡,我還是不能走。」
「不要因為我。你二姐韻蘭她會照料我們的。還有一件事很要緊,你快點為我辦一張良民證,愈快愈好。」
德芬聽了點點頭說:
「這倒是一件要緊的事。姐姐回南京一定要快去快回唷,不然我實在不放心。」
「妹妹一」黃玫緊握著德芬的手說:「我們是在患難中相識的,比親姐妹還要親。你看完他的信後,立刻回信。我看得出來玉山很愛你,他需要你。你就回去稟告伯母一聲吧。好妹妹,你就快回去罷。」
「妹妹,我希望你堅定些,不要三心二意了。」
「姐姐的話,句句是金玉良言。不過….」德芬又低下頭,流露羞澀的神情。
「別猶豫了。」黃玫輕輕推了推德芬說:「妹妹你要把握機會,機會來了千萬不可失去,失去了就會後悔。要聽大姐的話。」
「小玫一」方明聽了在床上比個手勢說:「你要研究一下,王立忠怎樣才能拿到回信。」
黃玫聽了還未說話,王立忠突然說:
「這好辦。何小姐回家寫好回信,請趙大伯把信送到城外他的弟弟家,我去他家拿信回到鄉下不就好了嗎?」
「唔一」方明閉住眼微笑著說:「這倒是個好辦法。」
「就這樣決定。」黃玫說:「芬妹,你就快回家吧。妹妹,你別忘了代我辦良民證呢!」
「我辦好就先用快信寄來。姐姐你放心。可是姐姐你回南京見到伯母,代我向她老人家請安問好。事情辦完了快點回來。免得方先生在這等你等得心急。」
「謝謝妹妹的關心,我拿到錢立刻回來。謝謝你,真是關心我們。」
德芬聽了黃玫的話,便向方明和黃玫道別。王立忠則悄然出房。
黃玫送德芬到了房門外,見她揮手微笑而去,心中若有所失似的。她進了房輕輕的關上門,只聽方明向她問:
「怎麼我聽你對德芬說什麼,別忘了辦良民證,這是怎麼一回事啊?」
「你不是同意我回去嗎?」
「回到那裡?」
「南京。」
「你一個人走,路上很危險,我看你還是不去罷。」
「我會快去快回,你就同意我去吧。你的住院費是一筆不小的數字,不回去拿些錢來,是不能解決問題。所以,我才託德芬回去為我辦一張良民證,好在路上通行。」
「那裡來的相片呢?」方明全神貫注的問。
「一一」黃玫笑了笑。
「說嘛。」方明臉若寒霜。
然而,黃玫並未說話,只把那半張照片遞過去。方明看了臉色凝重。
「怎麼,方明,你生氣啦?」
「我不是生氣。」方明嘆了口氣說:「我認為你不該沒事先告訴我一聲,就把我們合照的相片剪開。」
「方明一」黃玫有些黯然,「我做錯事了嗎?」
「你不該這樣唐突!」
「還能挽回嗎?」
「嚴格來說你並沒有什麼錯。」方明又嘆了口氣說:「你把我們這張合照的相片剪開,我有種不祥的預感。」
「你是不同意我回去,我猜得沒錯吧?」
「不是一」方明搖搖頭說:「你猜錯了。」
「那麼你的意思是….?」
「就照著你的意思做吧。什麼事都是天定的。小玫,你也別再追問了,我也不會胡思亂想了。」方明輕噓口氣。
「我也知道你喜歡這張照片。」黃玫溫柔的說:「可是為了付清住院的費用,我才把它剪開。雖然鄉下有送來一點錢,可是實在有限,所以我才….」黃玫坐在病床邊,靠近方明的身邊,她的秀髮散發出一陣香氣,方明頓感飄飄然。於是他緊握住她柔嫩的手說:
「你也是不得已才把相片剪開,但願這點小事,別有著不祥的徵兆。希望你順利的拿到良民證後,快去快回。小玫….我的口好渴,給我一杯水喝。」
黃玫聽了鬆開方明的手,端著溫開水給方明說:
「別忘了吃陶小姐送給你的補血丸。方明,你知道嗎?我這次去除了要拿些錢來,主要是想把你接回南京休養一段時期,好讓你完全恢復健康。」
「不。」方明把幾顆藥丸送進口中,嚥了一口水說:「我不願去。」他輕微的搖了搖頭。
「怎麼,你不是很喜愛南京嗎?」黃玫輕盈的笑著說:「你說南京有巍峨壯麗的紫金山,有寬大整潔的柏油路,有古色古香的夫子廟,有笙歌不斷的秦淮河。春天來了,可以去瞻仰中山燕子磯,賞玩掃葉樓。難道你不眷戀這些地方嗎?」
「正因為我太愛它了,所以我才不願去。」
「為什麼?」黃玫睜著水汪汪的杏眼,笑著問。
「聽說南京淪陷時,日軍進城後,屠殺我們三十萬的善良同胞!真是人神共憤!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心上。」
「血債血還。不過一」黃玫思忖片刻說:「我相信,大多數的日本人不是如此殘忍的,只有極少數失去人性的日本軍人,才會做出這樣慘無人道、傷天害理,舉世同聲譴責的大暴行!」
方明聽了黃玫能說出這樣不同凡響的大道理,也暗自驚服她的卓見。所以他才語氣昂然地說:
「現在的南京已經不是以前的南京了,看了一定會使我傷心難過。我覺得還是不去的好。」方明說這話時手摀住臉,似有無限痛苦的樣子。
「別難過嘛!」黃玫凝視著方明的臉說:「我不回去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方明的臉色一寒。
「你在誤會我。」黃玫身子一扭。
「我同意你回去啊。」
黃玫未答話,停了片刻。方明微笑著說:
「既然已經決定了,還是去罷。別為了我,還有你媽和舅舅,他們是多麼地想念您?你應該回去看看他們哪,這算是盡人子的孝道啊。」
「其實一」黃玫掠了掠秀髮,面似寒霜地說:「我也真怕回去。」
「你為什麼害怕?」方明睜大雙眼問。
黃玫聽了忖思片刻,輕輕吁了口氣說:
「一來,不知家會變成什麼樣子了。二來,淪陷後的南京聽說變成了魔鬼的世界。
漢奸特務橫行。我真怕會出了什麼岔子。還有一件事,就是我的月事這個月沒來:
:我怕一一」黃玫說到此處,欲言又止,兩頰浮出少婦羞澀的紅潤。
方明聽了精神大振,露出興奮的笑容說:
「黃玫,我的好太太,你把話說清楚一點,你是不是已經懷孕了,我要當爸爸了?」
「別猴急一」黃玫用手指了一下方明的鼻尖,笑出了聲說:「現在八字還沒一撇,別歡喜得這樣早,何況….我們只是訂婚,還沒結婚,若真有身孕,多害臊啊?」
兩個人正說得熱烈時,陶韻蘭突然推門走進病房,她面色凝重的說:
「大姐一你們鄉下來的那個小佣人呢?」
「他出去了,一會就回來。什麼事啊,二妹?」
「樓下來了兩個日本憲兵,一個憲佐,還有兩個中國警察。說是來查戶口的,叫他躲一下罷。」
「啊呀,這怎麼辦呢?他們不會上樓來吧?」
「這可說不定哦,還是避一下的好。」
方明聽了昂起頭,神情關切的說:
「小玫一快把鋼筆遞給我,我要寫幾個字給王立忠,要他帶給李玉山,也好教他趕快離開此地。」
黃玫聽了抽下衣襟上的鋼筆說:
「你說吧,我來寫。」
方明聽了,略加思忖說:
「你說,東西都收到了。謝謝師長和他。說我的傷已經打上石膏,不會殘廢的。傷好了我立刻回到鄉下,大概十天半個月,就可以回去的。」
「怎麼,方先生十天以後就要走呀?」陶韻蘭聽了,神情有些詫異。
「別聽他的,蘭妹。」黃玫不以為然的說:「方明一陳大夫和陶小姐說過好幾次了,你的傷就是脫下石膏,也要經過一段時間復健才能出院,你怎麼這樣急呢?」
「一一」方明低下頭,若有所思,未說話。
黃玫照著方明的意思,把條子寫好後交給已經回到房的王立忠說:
「王立忠麻煩你了。」「回去對李隊長說方先生的傷好後,我們會下鄉去找他的。這張條子你帶給他,就說我們在這兒很好。請他不要掛念,路上要小心點走。」
「是一我會小心注意的。」王立忠點點頭收好條子。
這時,黃玫就取出些鈔票遞給他說:
「這一百塊錢是方先生送給你在路上買東西吃的,你拿去吧。」
「不,我不要。我沒錢給團訓養傷,心裡已經很難過,這個錢我不能要。」
「王立忠一」方明吃力的說:「你跟著我已吃了不少苦,受了不少罪,總算你還不嫌我這個窮主人。這點錢你就拿去罷,不拿,我心裡會不安的。啊唷一」
「你就收下吧,王立忠,不拿的話方先生會生氣。」
王立忠連聲謝謝把錢收下。黃玫又對他說:
「你在路上要機靈點,聽到槍聲看見鬼子要快躲,知道吧,王立忠?」
「知道。」王立忠直點頭。
「不要在路上貪玩,更不要和陌生人亂說話。」
「是一我知道。」王立忠答應,有些依依不捨的說:「團訓,黃小姐,我要走啦?」
「別忙,你過來。」方明說:「王立忠,你回去要好好的跟著李隊長做事,他會看重你的,我傷好之後就會回到鄉下去。」
「是。」王立忠依依不捨的說:「你的傷好後,我一定來接你,我願意永遠跟隨團訓。」
話沒說完,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皮鞋聲….陶韻蘭神情緊張地走進病房向黃玫說:
「大姐一你快叫你的佣人下樓往後門走吧,動作愈快愈好,趕快躲開這群魔鬼。」
黃玫立刻向王立忠說:
「快走快走,從二樓後門走。」
王立忠知道情況有些緊急,他向方明黃玫鞠躬後,退出病房便走了。方明見他走後還嘆了口氣,表示無奈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