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黃玫把陳嫂打發走後,她的心中一直憂慮不已。暗禱上蒼,希望她能夠追趕上方明。一訴隱情。想到這裡只好抑制傷痛,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。
黃玫睡醒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,但見她的母親坐在門口的搖椅上,捧著一具白銀水煙袋,在咕嚕咕嚕抽水煙,陳嫂則在擦桌椅。她聽黃玫咳了兩聲,又見轉個身。
「小姐!你睡醒了?」陳嫂一面笑,一面去擰了個熱手巾把遞給黃玫。
「陳嫂,你怎麼時候回來的?」她從床上坐起。
「回來有一會了。我見小姐在睡,太太要我不要驚動你,我就才不敢叫醒你。」
「你追上他沒有?」黃玫聲音很急。
陳嫂正要回話,丁氏用手將點水煙袋的火紙捻,向門外一指說:
「你快把大門關上,回來再說。」
「是,太太。」
陳嫂走出房去閂大門去了。黃玫走到丁氏面前,全神關注的說:「那些壞鬼都走了沒有?」
「你睡著了,趙二同留在這裡像是監視我們,與你舅舅又吃又喝的鬧了一陣才走。」
「他們去幹什麼,媽你知道嗎?」
「不知。」丁氏臉色緊張的說:「一小時前有電話打來給趙二同,他們好像發生了一件什麼急事!他聽了臉色變了,就匆匆忙忙走了。」
黃玫聽到這裡心情略為安定,她走到衣櫥邊扯下一條西湖面巾,擦了鼻涕說:
「我和方明的事已至此,我也不怪你。只要你能在屠樹東前,盡力維護我,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「孩子!你為什麼要這樣說?你的意思,我一點也聽不懂呀?你要說得明白一點哪。」
「媽!我預感一場暴風雨,就要來了!」
「到底是一件什麼事啊?」
「媽!」黃玫聲音很悲傷:「方明一定是認為我變了心,愛上了有錢有勢的大漢奸,其實他那裡知道我的隱情。這件事,媽!你將來也會明白的。」
丁氏聽了她女兒的話,征了半天也摸不著大腦。這時陳嫂進屋,黃玫很急的向她問:
「你快說,你追到他沒有?」
「啊唷!小姐,他坐的那輛車伕跑得太快,要不是我也坐一輛車子緊追,一定被他去下了。」
「快說吧,他住在那裡?」
陳嫂見黃玫急成那個樣子,立刻走過去用手套在她的耳邊,很神秘的咕嚕幾句話,黃玫立刻說:
「陳嫂,我要你現在就帶我去找他,我們快去。」
「要是屠隊長回來,他找不到你怎麼辦?」陳嫂面有難色。
「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,我也顧不得許多了。若這時不去看他,等那個魔王回來我就走不了。」
黃玫說完後,她支使陳嫂出房。走到床後秘密地把一塊地板撬開,檢視她從屠樹東竊來的名冊仍在,迅速把那本名冊丟進去地板內,再將地板完全蓋好。這才到洗手間洗了臉,換了一身較為樸素的衣服。就向其母說明要去看方明,丁氏因有言在先,只好答應了。但要她快去快回,黃玫也答應了。她隨即約同陳嫂帶著簡單值錢的東西。
黃玫就叫陳嫂雇了一部汽車。黃玫用半埋怨的口吻向她說:
「你回來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?」
「小姐,在家裡我怕太太說我多嘴,有些話我想說也不敢講啊。」
「什麼話你不敢講,你說?」黃玫感到十分不安。
「我看見那個人在半路上遇見兩個人,好像是修理電器的電匠,看樣子他們是熟人。他們鬼頭鬼腦談了一會話,那兩人就叫來一部黃包車,把他送到那家旅館去了。」
「你看見他進旅館的?」
「是的,不過我想當時情形,怪可怕的!」
「怕什麼?」黃玫感到緊張。
「我在隱秘處,看見屠隊長汽車開來,上面坐的趙二同,很快的開過去了。」
「是不是去搜查他的?」
「不知道啊。我看他們汽車開遠,可能是搜查去了。」
「我們現在去找他,會不會被他們發現?」
「小姐,你千萬要小心啊,我看我們還是回家罷。」
黃玫聽了神情怔愕一下說:
「既然來了,就是危險我也要去。再不去就沒機會見到他了。」
這時汽車已經開到一家名叫連陞的旅館,陳嫂急說:
「到了,小姐,他就是走進這家旅館的。」
下車後,陳嫂扶她進了旅館。陳嫂和黃玫在茶房指引下,上了樓到方明住的房門口,黃玫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。茶房敲了幾下門沒有聲音,茶房取出預備鎖匙打開門,一股酒氣直撲而來。
茶房捻亮電燈走了,黃玫定睛一看,床上躺的果然是方明。棹上只有一個小包袱和一個空的酒瓶,景況淒涼。這時她叫陳嫂暫時下樓等候,黃玫輕輕的閂上房門。她輕步走到床前,見方明仍在酣睡,看他的臉比在清江仁慈醫院要瘦得多。她忖思別後這些日子的種種變化,也確實使他太傷心了。
斷腸思往事,淚眼立君前。她覺得人生愁歡莫測,聚散無常,真是一場捉摸不定的春夢啊。黃玫想到這裡兩眼熱淚不覺奪眶而下。一個人坐在床邊啜泣起來,一會也不見方明醒來。她想鼓足勇氣叫他,卻怎麼也叫不出來,猶豫了一會只好伸手向他身上推兩下,也未見他醒,反聽他口中直呼著自己的名字。
黃玫見此情景,傷痛的情緒已無法克制,也顧不得他污穢的衣服和酒氣,顫抖抖的朝他身上一撲,不禁涕泗交流,泣不成聲了。
方明正在酣睡,突然覺得身上沈重,及至睜開眼睛一看,只見身上伏的是一個人。視線模糊不能辨認是誰,於是他用手推起說:
「你是一一你是什麼人?」方明的意識驚異。
對方沒有回答。
只聽到熟悉而清晰的哭聲,讓方明清醒了。
「你是小玫一?」複雜又氣惱的心情,讓他不知要說什麼。
「方明一」黃玫低下頭,哭聲比先前更傷痛說:「我知道你痛恨我,其實這是一場誤會。」
方明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事,弄得精神恍惚,分不清現實與夢,一陣清醒後,想起在黃家門前,所遭受的毆打羞辱,不覺怒火中燒。可是黃玫伏在他身上啜泣時,嬌柔可憐的哭聲感動了他。心頭的怒火不覺已熄了大半。也不知是讓什麼力量所吸引,情不自禁握住她的雙手說:
「小玫一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啦?」
她只有用哭聲來代替心中的傷痛。
「小玫!你變了。不過你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快!變得這樣突然!這實在教我無法瞭解的,你說你說啊。」方明一面說,一面抓住黃玫雙臂,又搖又晃大聲問。
「方明!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的。」黃玫停住哭泣哽咽著說:「我知道你是如何的憎恨我,你覺得我已做了一件違背良心,違背天理的事。對嗎?可是,這只有上天一才能知道我的啊。」
「你的心是黑的!」方明氣憤填膺的吼道:「你的心是污穢的才與賊為伍,是我親眼看見的,你還想強辯嗎?」
「方明!我求你冷靜些聽我說,自從別後我的心沒有離開過你。你知道嗎?他們發現我要走的時候,就用種種方法監視,封鎖我,要我與你失去聯絡。」
「別再說了。」方明抑制不住憤恨說: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,我只當是一場惡夢。何況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我已經看開、看淡了,更看透了女人的心。」
黃玫聽了方明這句話,立刻又啜泣起來。方明一時之間也無話可說,只有睜開他兩雙滿佈紅絲的醉眼,向電燈凝視。停了一會他忽然咬著牙向她說:
「我要問你,你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快?變得這樣突然?變得一?哦,天哪,你一?你教我怎麼說呢?」
黃玫聽了哭得像淚人兒似的一一。
「玫!你太不應該!」方明愈說愈氣:「你想我們已經是夫妻啊,想不到你一離開我後,受了物質金錢的引誘,背棄了我,向那些最無恥最卑鄙的漢奸走狗低頭投降。你以為把你的一切都奉獻給他,他會看得起你,永遠對你好?你在作夢,更可憐的是你弄錯了,你太近利了,也可憐了!」
「方明!你冷靜一點好嗎?」黃玫勉強止住哽咽望著方明說:「在你未把事實真象弄清楚前,你應該保持冷靜。不要盲目加罪在一個孤立無援的人。好不好?我求你原諒,好不好?」
「你有什麼冤屈?你還有什麼清白?我親眼看見你濃妝艷抹,讓一個盛氣凌人的男子親熱的挽著你,這錯得了嗎?這還有什麼可原諒的呢,你說?」
「一一」黃玫摀著臉啜泣….。
「不是要我原諒你,是要請你原諒我。我不該不知趣的從清江到南京來,破壞你們的好事!我到了你家,被你家裡人打傷,還罵我是個瘋子!」
「方明!你說的這些事,我一點也不知道啊?」
「不知道?」方明握住拳,咬著牙齒說:「不知道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媽,看我受傷的頭,擦破的手,是你家裡人打的,還能假的了嗎?」
「一一」黃玫臉色愕然。未說話。她要察看他的傷,被他猛然推開。
「女人的心….哈哈哈哈….」方明痛苦至極,突然狂笑起來說:「女人的心是這樣的莫測高深,什麼是山盟海誓?什麼是生死同心?這不過是騙人的玩意兒!哈哈哈哈….哈哈哈….。」
「方明!我求你理智點好嗎。」黃玫止住啜泣正色的說:「你應該珍惜身體,寶貴你的前途。這個時候,隨你怎麼罵我,我也不加反駁。事情的是非對錯,將來你自會明白,冷酷的現實逼得我不能不這樣作啊。」
「什麼的冷酷現實?」方明眼裡像冒火似看著她。
「方明!」黃玫感到有些惱羞的樣子說:「我求你別戴著有色眼鏡看我,我不是那種人。
「你說不說!我要你說!?」
「讓時間來考驗吧!」
「你向惡勢力低頭了,屈服了。是不是?」
「我只能對你說,我是清白的。我的話說到這裡為止。至於你對我的憤怒是正常的,也是應該的。不過有一件事,現在你千萬不能忽略的!」
「什麼事?」方明全神關注,兩眼逼視她問。
「立刻離開南京,愈快愈好。」
「你要拔去你的眼中釘!是不是?」
「我是為了你的安全,也是為了我們未來重逢的日子。」
「是你製造這幕悲劇?」
「只要我們還能活在這個苦難的世界上,你一定會明白的。」黃玫全神貫注答。
「你把痛苦給我一個人嚐嗎?」
「你認為我活得比你快樂,是不是?」
方明聽了她的話不置可否。雙手扶著下顎長嘆一聲,眼眶含著淚水說:
「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嗎?」
「如果你能趕快離開這個魔鬼地方,我們也許有見面的機會。不然的話一一」黃玫心裡一陣酸楚,不知要說什麼才好。默忖了一會,像一隻負傷的歸巢小鳥,又撲在方明的懷中哭泣了。
方明和黃玫正傷心欲絕,難解難分時,陳嫂忽然從門外緊急的敲門一一
「小姐小姐!」陳嫂的聲音很急:「快開門!快開門哪!」接著響起緊急蹦蹦的敲門聲。
黃玫趕快把門打開。
「小姐小姐!」陳嫂看見黃玫,將她一把拉到門外,喘著氣說:「快回家罷,隊長回來了。 」
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黃玫心裡發慌。
「你進房後,我就坐著黃包車回家看看。車子到半路看見小劉騎著腳踏車到處找你,他急得滿頭大汗碰見我。他問我看見你沒?說隊長回來看不見你朝著太太大發脾氣,還摔了一個茶杯嚇死人了!」
「陳嫂!這怎麼辦呢?」黃玫急得花容失色。
「快點回去罷,不能再遲了。」
「你先下樓等一下,我和他說一句話就走。」
陳嫂聽了匆匆忙忙下了樓,黃玫方寸已亂。她正想走進房內只聽砰得一聲房門已經關起,正撞在她的前額上,黃玫眼前一黑。
「方明方明!」黃玫雙手用力猛推,方明沒有任何反應。她聽到房內厲聲吼罵:
「滾吧!臭女人,永遠不要再來見我,我也永遠不想見你。從此一刀兩斷。滾滾滾!」
黃玫這時已經感到六神無主,萬念俱灰,只覺眼前天旋地轉,像是失去了知覺。
樓下帳房正和陳嫂說話,忽聽樓上一聲巨響,二人趕忙上樓察看,只見走廊上躺著一人,陳嫂看是黃玫,她急忙上前喊道:
「小姐小姐!你怎麼了?」
黃玫醒過來,有氣無力地說:「陳嫂!我還有話跟他說,他一他把房門關上,也不理我。你教他開門,我還有話跟他說。」
陳嫂聽了她的話,轉身對著房門重拍好幾下,非但門不開,還聽房內傳出吼叫謾罵聲,黃玫見此情景已感到絕望。
「小姐!」陳嫂和善又緊急的說:「他不開門,我們就快點回家吧。時間不早了,你再不走太太在家會急出毛病的,那就慘了。」陳嫂邊說邊把她扶起朝著樓下走。
主僕二人到了家,丁氏見女兒安然回來才放了心。她說屠樹東看她不在家,發了一陣怒火,因接緊急電話,又帶著趙二同一幫鷹犬走了,不知會在什麼時候回來。
丁氏表現戰戰競競的樣子,要求女兒不可再出去,心理上要有準備,將有一場暴風雨降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