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

再說方明與陶韻蘭隨著部隊到了阜陽,兩個人的情感已經如膠似漆,水乳交融的地步。她在何德芬的極力撮合下,要在阜陽與方明正式結婚,無奈部隊很快開到了漯河。雖然她和方明把結婚日期定好後,遇上中原會戰揭開序幕,接著部隊奉命移防到豫西,他和她就把結婚大事拖延到了西峽口。

陶韻蘭目前仍屬於這個軍中野戰醫院,擔任院中的護士長職務,但她已經是身懷六甲,她怕面子上難為情,不願把結婚日期拖延下去,才積極決定了結婚日期,而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。

而黃玫則困在西峽口外街上高陞客機,憧憬陳嫂回來告知她方明和李玉山等人消息,她想與方明見面盡釋前嫌,再度同過「鴛夢重溫」的甜美生活。於是她在抑制不住歡喜時,就逗引她小孩,母子二人樂得咯咯大笑,享受天倫之樂。雖然季節進入嚴寒,窗外大雪紛飛,心中充滿喜樂的黃玫一點也不覺寒冷。她正滿懷欣喜盼望時,突然看見陳嫂頭頂一份遮雪的報紙,凍得臉色蒼白匆匆走進房。口中直冒熱氣吁吁地說:

「小姐!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啊,這裡真冷哪!」

「陳嫂!你太辛苦啦,打聽到他們消息沒有?」

「我出去就找說話有江蘇口音的兵士,終於在街上看見幾個兵,我就照你的話問他們,但他們都說不清楚,要我到左邊山下廟裡師部去問就知道了。

「你去問了沒有?」

「雪愈下愈大摸不到路,我就回來了。小姐!消息很壞呀,這裡又要打仗了呀,賣報的人是這樣說的!」

「什麼報?」黃玫心裡一驚。

「我買了一份,小姐你看。」陳嫂邊說遞報給黃玫,她撲撲自己身上的雪花。

黃玫接過「重建日報」,她推開後窗,讓皚皚的雪光照進房內,反射著刺目亮光,報上的每個字都被雪光照射得清晰明亮。她把當天的重要新聞看完,知道更激烈的一場國軍與敵人大戰,已經迫在眉睫。臉上不覺現出憂愁的神色。陳嫂看了問道:

「小姐!你怎麼不高興啊,報上說的什麼話呀?」

「這裡真的又要打仗了!」黃玫嘆了一口氣。

「那一那怎麼辦呢?」陳嫂寒著臉,停了下說:「如果再找不到方先生他們,我看一我們回南京吧?」

「一一」又嘆了口氣,未說話。

「小姐!你還是要繼續的找方先生,是吧?」

黃玫仍未吭聲,祗是微微的點點頭。就在這時,她依然在漫不經心地翻閱那份當天的重建日報。當地方新聞旁邊一段十分醒目的廣告,映入她的眼簾時:

方明及陶韻蘭結婚啟事:謹訂於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一月十日中午,在西峽口天主堂舉行結婚典禮。國難期間,一切從簡,特此敬告諸親友。

黃玫看了這則結婚啟事,立刻就晴天霹靂重擊般,只覺得兩眼發黑,有些支持不住,身子要摔倒似的。她用手掌連連拍頭,陳嫂看了一個箭步跑過去抱住她的身子,倉皇地說:

「小姐小姐!你一你怎麼啦?你看到什麼啦?你那裡不舒服?」

「一一」黃玫臉色慘白,嘴唇顫抖,嘆了一口氣。

「小姐你說話呀?找不到方先生,我們可以回南京啊,凡事退一步想就好了。小姐!你有了寶寶是你靠山,就是你的保護,你是個有福的人哪。」

「陳嫂!」黃玫眼神凝視,喃喃地說:「我已經找到他了!找到他了一」

「小姐!你說已經找到寶寶的爸爸方先生啦?」陳嫂面露歡笑地問:「是真的嗎?他在那裡呀?」

「是一的。」黃玫雙目含淚,微微的點頭說:「是真的,當然是真的。他就在這個地方,就在西峽口。」

「啊唷!太好了,我們現在就去見他,走吧?」陳嫂滿臉歡笑的說。

黃玫翻開報紙,又看看那段結婚啟事廣告,苦笑著說:

「今天不能去,明天去。」

「為什麼?」陳嫂很詫異。

「明天才是他的大喜日子。」

「哦!方生先是應該歡喜的。」陳嫂未瞭解黃玫話意,接著笑得咯咯說:「小姐為了找尋他,走過千山萬水,吃盡了苦,受盡了罪,都是為了他。何況一何況你還為他方家,生下這個可愛寶寶,從此你們全家就團圓啦。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!」陳嫂說完還拍手在笑。

黃玫看陳嫂歡喜成那個樣子,明白陳嫂不知詳情,於是她轉移話題:

「陳嫂別笑了。你看寶寶在睡,別吵醒他,天氣這樣冷,他睡不飽,吵醒了他會哭鬧的。」

陳嫂聽黃玫這樣一說才收住笑容。這時小孩真的醒了,她走到床邊抱起他一面餵奶一面說:

「寶寶!你媽已經找到爸爸了。你明天就能看見你爸,你們一家人就團圓了。這是老天爺的賞賜啊。寶寶你要謝天謝地呀!哈哈哈….」陳嫂禁不住又笑出聲….

陳嫂的笑聲,更讓黃玫想到明天就方明和陶韻蘭二人,同在西峽口旁小山麓天主堂結婚的大喜日子。她椎心刺骨地向陳嫂問:

「你知不知道今天是陰曆幾月幾日了?」

「我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快要過年了。小姐!我們和方先生一同過年嗎?那才熱鬧呢!」陳嫂滿臉笑容地說。

黃玫聽了一陣咳嗆….似有無限的痛苦。她像很吃力的說:

「陳嫂!」她含著淚,微微搖頭說:「在異鄉獨自過年是寂寞的。孩子又小,媽的靈位還在庵中。師傅希望我回去….。」她說完咳聲再起,雙手搥胸,臉色很不好看。

陳嫂看她的神色倉皇,好像不太對勁。立刻走到她的面前緊張地問:

「小姐一你,你在說什麼呀?你:你是怎麼啦?真急死人了!」

黃玫聽陳嫂注目一問,突然哭出了聲說:

「既然這樣,師傅怎麼還說我的孽緣未盡?」

「小姐,你的話我聽不懂啊?你一你要回南京嗎?你不找方先生啦?是不是?」

黃玫立刻變了臉色,連連咳了幾聲說:

「一我已經一我已經找到他了。」

當她說「找到他」三個字時,就見她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真噴出來!嚇得陳嫂大驚失色,手足無措地喊叫:

「小姐小姐?」陳嫂大聲哭泣:「你你….你怎麼啦?嗚嗚嗚….」她看見黃玫像是昏過去了。

陳嫂的尖銳叫聲,把睡在床上的小孩也驚哭了。那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,雖還不怎樣會說說話,心裡什麼事都懂。突然之間他聽見媽媽和陳嫂,哭叫成那個樣子,尤其看見他媽吐出鮮紅的血,立刻被突來的驚恐嚇哭了!

陳嫂她見黃玫吐了血,覺得哭不是辦法,她在小孩的哭聲中,很快抱扶她平臥在床上。趕快從衣袋中找出一包八卦丹,把八卦丹扳斷打碎塞進她的嘴裡,又倒出一杯溫開水,和水吞下,這才止住吐血的情形。

停了片刻。黃玫緩慢半睜開雙眼,像是已經甦醒過來的樣子。他要陳嫂把孩子抱在她的懷中,一手撫摸孩子頭髮,一手拉住陳嫂的手背,盈著滿眶的熱淚說:

「陳嫂一一你是一個難得的好人,像是我親如手足的好姐姐,我….」

「小姐,不要多說話罷。」陳嫂抑制住傷感說:「都是我不好,多嘴多舌的胡亂說話。害得小姐心煩吐出血!我該打!我該死!」她說時還鼓著腮,用巴掌向臉連打幾下。

黃玫看了這樣,嘆了口氣說:

「凡事都有定數,陳嫂你也不要自責。幾年來,我的波折太大了….我早知道….知道我的身體快不行了。支持不住了,唉一快要….」

「小姐一別再說了。天太冷,過兩天就會好的。我現在去街上買些紅棗桂圓來,煨些湯給你喝補補你的身體,你一定會好的,再能見到方先生,一家團圓就更好了。」

「要是一」黃玫的熱淚,順著兩頰而下,她哽咽地說:「陳嫂一要是我不行了,我的這個可憐的孩子,還要求你將他看作自己的孩子一樣,照顧他,憐愛他。陳嫂,你就是我的好姐姐啊一」黃玫說了失聲哭泣….。

「小姐一你別再說了。嗚嗚一一」陳嫂哭得很傷感。泣不成聲….

她抑制悲痛的情緒轉身走出房門,就到街上買到一包紅棗桂圓,回到客棧煮了一小鍋濃濃甜甜的湯,逼著黃玫吃喝下去。還沖好一瓶牛奶餵飽了小孩,今晚她才摟住那孩子哄著他上床睡了。

黃玫看陳嫂帶著孩子均已入睡,就打開箱子取出夾層中那本南京地下工作人員名冊,以及陸陳二人送給她的那面白綾獎狀,又將曾經寫了三次才寫完給方明的信,再把從南京家裡帶來媽媽收藏的六根十兩重的金條一起收拾好,她又決定明天中午與方明見面,了卻她積壓數年心頭的宿願。她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要睡時,遠遠響起沉重的炮聲,從西峽口的東南方傳來….驚擾她不能入眠,感到戰事又要來臨。西峽口也面臨大戰邊緣了。

陳嫂一覺醒來見黃玫仍未睡,又去煮紅棗桂圓湯,硬逼她喝一碗,喝完見黃玫躺在床上昏昏沉沈的睡著了。

這時,外面雪花紛飛….刺骨的寒風把高陞客棧院心的大槐樹,吹刮得呼呼作響。陳嫂怕黃玫母子擋不住嚴寒,她央求客棧主人升了一盆炭火端進房內,室內頓時暖和了許多。

早飯後,來自東北方的炮聲,比黎明前更清晰地傳來。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,籠罩著整個的西峽口全鎮。大家都知道國軍已有萬全的布置,殲滅敵人的決心,將陷入豫西,將頑敵日軍一網打盡,全部消滅,等待中原會戰的勝利。

果然,消息傳來,越過豫西伏牛山區的敵人,已經陷入國軍大兵團群山包圍中了。估計盲闖入伏牛山脈邊的白土崩、孫店、西峽口三角地帶的日軍約有三個聯隊的兵力,這股敵人是犯擾我中原地區的主力。他們在嚴寒的冰天雪地上,所有的補給路線均被國軍切斷,頑敵已經進退兩難了。

所以,就在這種有利的情況下,國軍大兵團已對被包圍的敵人展開雷霆萬鈞的殲滅戰了!那種震天撼地驚心動魄的場面,只隔西峽口東北七八里的山區。當國軍大兵團無數個重炮和機槍,對形同甕中之鱉的日軍,發出震天撼地的怒吼時,也是黃玫帶著小孩和陳嫂在高陞客棧中,感覺到最難煎熬的時刻。

黃玫雖聽到隱約的沉重炮聲,她不是懼怕戰爭,而是覺得在這種大戰邊緣,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如何。於是她的思潮紛亂,不禁想到,國破,家亡、人散,到頭來自己最後的希望也破滅。痛苦的煎熬縈繞著她,吞噬著她,幾乎使她窒息,逼她走投無路,感到前途絕望。

所幸,黃玫在陳嫂全力照護下還未繼續吐血。可是她因突然受到過度刺激,精神感到恍惚起來。有時痛哭不已,有時抱起她的小孩,摟住他貪婪似地親吻一陣,給陳嫂看了感到非常怪異,著實為她捏把冷汗。

傍晚時分,遠方傳來的炮聲稀疏了。由於氣候很冷,陳嫂照護黃玫母子吃了晚飯,她還為小孩洗了身子,又生一盆木炭火讓黃玫禦寒,她就先帶著孩子睡了。

黃玫見陳嫂和孩子均已入睡,她又取過當天的那份重建日報,翻到方明與陶韻蘭結婚啟事的廣告,知道明天一月十日是方明與陶韻蘭大喜的日子。

她看完報上的啟事後,就躺在床上追想往事。忖度明天午前要不要親自去找方明和陶韻蘭?如果去又怕破壞他們的好事,若是不去如何表明自己心中的委屈?孩子又怎能見到他的父親?最要緊她的沉冤何日能昭雪?種種的問號都在她的心頭縈繞。

黃玫想到這裡還有一點不明白,那就是三年前在清江仁慈醫院,與陶韻蘭何德芬三人義結金蘭姐妹。分手時她還在醫院任護土,怎麼後來她竟然轉入部隊,隨軍到了豫西,又怎能和方明好起來?是方明為了洩憤報復我,還是陶韻蘭橫刀奪了我的愛?這一連串的疑團,實在令她難解。就這樣一個人思前想後,怎麼也難以入眠。她轉身看見陳嫂帶著孩子,正在旁邊打著鼾聲睡著。到了下半夜她因兩天沒睡好,心中覺得很難過,好不容易挨過了這個漫長的黑夜。黎明時她才入睡,就聽東北方又傳來抑鬱沉重的炮聲….她以過去在戰地的經驗推測,知道國軍大兵團已向被圍困的日軍展開殲滅戰了。

黃玫看陳嫂摟住小孩還在酣睡,她不由開口說:

「陳嫂一」她像很吃力似的:「天亮了,起來吧!」

「唔一」陳嫂翻了個身,揉揉眼說:「小姐,你醒得這樣早啊,你再多睡一會嘛!」

「天早已亮了,還早嗎?」黃玫仰臉,一陣咳嗆….說:「今天一你出去打聽打聽,好吧?」

「打聽什麼呀,小姐?」

「這裡的天主堂在什麼地方?」

「啊一小姐!你要去天堂信天主啊?」

「不是的。」黃玫一面咳嗆,一面搖頭。

「那你要去找天主堂,作什麼事呢?」陳嫂揉揉眼。

「今天一」她用手搥自己的前胸,像是很痛苦樣子說:「今天是個好日子!」

「好日子?」陳嫂有些茫然。

「是個吉慶的喜日子!」黃玫打著咳嗆說。

「小姐一」陳嫂臉上浮出不解的笑容說:「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呀?」

「陳嫂一」黃玫現出些苦笑說:「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?」

「是的,小姐,我不明白你說話竹意思。」

「那你快點出去問一問,這裡有沒有個天主堂,路是怎麼走的?有多遠?」

陳嫂聽了怔了怔,就見她轉身出房,走出高陞客棧前堂。停了一會她回到房中向黃玫說:「小姐,店裡的掌櫃說,天主堂離這兒並不遠。就在東門外小土山的山頂上。小姐你說今天是個好日子,與這座天主堂有什麼關係啊?」

「一一」黃玫未說話,低下頭搥胸直是咳嗆….。

「小姐一」陳嫂看出黃玫有些異樣。立刻走過去輕輕搥她的後背說:「心裡有什麼話。就對我說明,也好有個商量啊,是不是?」

「陳嫂一」黃玫抬起頭,兩眼含著亮晶晶的淚珠,凝視著她的臉說:「今天是他在天主堂等我去見面的好日子。」

「是寶寶的爸爸方先生,等你去見面嗎?你們一家人就可團圓了。這太好了哇!」陳嫂迸出一陣笑聲….。

「一一」黃玫低下頭,直擦滴下的眼淚….。

「怪不得小姐你說今天是個大喜的好日子,我們什麼時候去見寶寶的爸爸呀?」陳嫂臉上現出深刻的笑紋。

「去的時候,我會對你說的。」黃玫又是一陣嗆咳….。

小孩睡醒了,張開嘴在哇哇的哭。陳嫂知道他是餓了,就冒著風雪出去,買來幾個熱饅頭,又提來一小鍋熱麥皮粥,要她母子用早餐。黃玫勉強吃了些,又見陳嫂餵小孩吃,她的心中很受感動。三人用完早餐,歇了一會,天色已是近午時分。

戰事又逐漸緊張起來了。黃玫要陳嫂出去僱一個帶路的人,讓他指引去天主堂的路。

陳嫂走出房,黃玫為小孩洗了臉,換穿一身新衣。又把老尼贈給他的那副長命富貴鎖,從他的胸口掏出掛在衣外面。這才拿出先前整理好的東西,都裝在小孩胸前衣袋中。她自己也洗了臉掠掠頭髮,對著壁上鏡子照了照,看見自己又黃又憔悴。正在凝神時,那個牙牙學語的小孩,睡在床上翻身坐起來喊著說:

「媽一」他把媽字叫得很清楚:「抱一抱我一媽一媽」

「乖一一」黃玫轉身抱起孩子,悲從中來,痛淚滴下….。她摟住孩子親吻一下他的臉說:

「媽的命太苦了,連累我的兒子命也苦….嗚嗚嗚….:」

「媽一媽一媽一你不哭一一不要一一不要哭嘛….」

陳嫂從外回到客棧,走到院中聽到哭聲,心裡一驚跑進房裡見黃玫就問:

「小姐你為什麼哭?你就要與寶寶爸爸團圓了。你要高興歡喜啊!為什麼要哭呀?那個帶路的人在門口等我們呢。」

「我就要去見他了。」黃玫勉強止住哭泣哽咽說:「陳嫂,你把寶寶抱出去,先到客棧大門口等我,我馬上就來。」

陳嫂聽了黃玫的話,先找到一件大紅披風衣,把小孩圍起來才抱起他,冒著飛舞的雪花走到大門口等候,等候她出來。

黃玫看陳嫂抱住小孩走出房門,她整整自己的衣服,又對鏡子掠掠自己的頭髮。悄悄的從她的黑皮包下面。把她在漯河一家西藥房中買來的那瓶安眠藥取出,忖思了一會主意已定。就把藥丸全部吃下去,她這才慌慌亂亂的走出了房門。

陳嫂在客棧門口正與那個帶路人閒扯,看見黃玫已經走來。忙把放下的小孩抱起來。等她走到面前,就叫那個帶路人引著黃玫,她抱住孩子在後面跟著。見街上因受戰爭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影響,商店大多關上了門,令人心情緊張。

她們跟帶路人往前走,尚聽到遠處響起沉重的炮聲。路上行人稀少,偶而看見街頭鐵絲網邊的持槍士兵盤查,陳嫂上前說幾句話,哨兵就放她們過去了。

黃玫隨陳嫂抱住小孩,跟著那個帶路人走了一會,果然看見前面有座小山崗,山上矗立一座教堂建築物,式樣莊嚴肅穆。陳嫂抱住小孩跟著帶路人往前走,回頭看見黃玫步履不穩直接咳嗆。由於自己抱著小孩無法兼顧,就向帶路人問道:

「老鄉!天主堂快到了吧?」

「快到啦。」那人舉手一指說:「小山腰那座尖頂樓,就是天主堂。你們要去喝喜酒吧?」

「喝喜酒?」陳嫂不由一怔地問:「老鄉!你在說什麼話啊?我聽不懂呃。」

「俺說,你們是不是去天主堂看新娘子,去喝喜酒,我猜得不錯吧?我聽說今天有人在裡頭結婚呃一一。」

「什麼人在裡頭結婚?老鄉一你說清楚一點。你怎麼會知道的?」陳嫂感到不解。

「我家就住在天主堂旁邊。」帶路人說得很幽默:「什麼人結婚,俺可鬧不清。大概新郎是個男官,新娘是個女官,都在新開來的軍隊裡當差。女嫂子,你還不知道嗎?」

「不知道。」陳嫂抱著小孩跟他走,聽他的話如墜五里霧中。黃玫腳步踉蹌地跟在陳嫂身後,也聽到帶路人的話,心中十分的難過。她雖已經吞下大量的安眠藥,但因藥力尚未全部發作,可是兩腿逐漸發軟,像是走不動的樣子。陳嫂看了立刻叫住那個帶路的人,把小孩交給他抱著,她就回頭扶住黃玫一步一步的往前走,向去天主堂的路上走。

再說方明與陶韻蘭的婚事,經李玉山與何德芬的全力協助,雖然局勢已臨大戰邊緣,仍可在情況緊張時,還能抽出一點時間,為方明與陶韻蘭二人完成嘉禮。

本來,方明與陶韻蘭的婚事,可以在軍中大大的熱鬧一番。只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任務,很難抽身顧及。所以他們結婚這天,到天主堂觀禮的賓客不到十個人。不用說這幾個人之中,包括李玉山、何德芬夫婦,以及追隨方明多年的小勤務士王立忠,還有陪伴陶韻蘭的兩名女護士等人。

小教堂的陳設簡單。教堂中掛一幅聖母瑪莉亞像,和一幅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圖。其他就是排列在教堂的棹椅,準備聚會用的物品。

近午時分,陶韻蘭由兩位女看護陪同,已經先走進小教堂。戰時她什麼化妝品都買不到,只好穿一件從淮陰家中帶來的紅色襯絨旗袍,還算有點喜氣。

教堂是建築在小山頂上,一陣陣寒風,從教堂邊窗戶吹進,把陶韻蘭凍得直打哆嗦。方明是新郎,當部隊開到南陽時,他為了要與陶韻蘭的結婚證書上蓋章,曾專程到南陽鬧區,選了一家著名鑄刻南陽盛產「獨山玉」的刻字店,鑄刻了他和陶韻蘭一對獨山玉的中鼎文圖章,以便在結婚證書上共同用印。順便在街上找到一家大型西服店,快速訂製一套冬季西服。所以這天他能脫下軍裝身穿西服,手持那對獨山玉印章,精神愉快地走進小教堂。眾人瞧他光彩奪目,陶韻蘭看見他一身新裝,心中也非常喜悅,覺得方明像變個人似的,讓教堂中格外的喜氣洋洋。

小教堂的負責人是西班牙籍的雷神父,和美國籍的史姆姆。因方、陶二人都是駐軍部隊主管級的人物,為了增加婚禮的光輝場面,特邀來教堂唱詩班二十人,合唱委婉美妙的歌聲,祈求聖母和基督賜福這對結婚的新人。同時又在小教堂的大門口,插滿了五彩繽紛的小旗幟來慶祝婚禮。

就在教堂牆上自鳴鐘時針接近十二點時,雷神父與史姆姆以臨時主婚人的身分,站在講台上向講堂前的結婚人方明、陶韻蘭,宣讀結婚證書上的二人姓名、年齡時,唱詩班全體唱詩人隨著美妙的樂聲,唱出扣人心弦的歌聲時。

教堂的時鐘敲起十二下的響聲時,雷神父與史姆姆要方明、陶韻蘭上前,先在結婚證書上相互蓋了印。又在他們的頭上洒聖水,為接受神的祝福結為夫婦。唱歌班的歌聲和音樂再度響起….讓結婚儀式進入最高潮….。

就在方明與陶韻蘭在教堂完成結婚儀式後,陳嫂左手抱著小孩,右手挽住黃玫,在那個帶路人引導下,他已經步履不穩地走進了小教堂。黃玫進了教堂只覺心裡絞痛,兩眼發黑,一度傾斜,她在不十分明顯的亮光中,看見正中台前站的正是方明與陶韻蘭。

「方明!方明一」黃玫很淒厲的喊叫一聲。

「啊!」陶韻蘭面色緊張的,向方明問:「什麼人在叫你?你聽到沒有?」

「叫我?」方明心裡一驚:「誰在叫我?」

「是個女人的聲音!」陶韻蘭臉色驚異。

教堂中所有的人,都集中視線看黃玫、陳嫂和小孩。

「你是方明嗎?」黃玫模糊眼眶中,已浮現出方明的臉型。她顫抖大聲的喊:「你就是方明吧?不錯,你就是方明,方明!方明!….」

黃玫淒厲的呼叫聲,搖撼小教堂中所有的人感覺,也震驚每個人的心弦一一。

聽到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,何德芬一下子就認出是黃玫,立刻跑過去扶住她。這時黃玫服下的藥性發作,她已經有些支持不住,就見她在教堂昏蹶過去。

方明與何德芬急忙走過去一看,確定是黃玫。方明不顧一切將她抱起在懷中,他急切的呼叫:「黃玫黃玫!你你你….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呀?你你你….?」

「方明一」黃玫摟住方明有氣無力地說:「方明一我可能….可能快不行了….」黃玫口吐白沬,臉色蒼白,她的舌根發硬,有些話說不出來,她正要再說,只見她嘴一張一口鮮血直噴出來….。

「啊呀!」站在方明身邊的李玉山驚叫:「她吐的是鮮血呀!快點救她,快救她!」

「韻蘭韻蘭!」方明聲音嘶啞的急叫:「你快點救救她吧?要快要快!」

陶韻蘭聽了立刻竄到黃玫身邊,先翻開她的眼皮,看看她的瞳孔,再握住她的手腕脈搏,就說:

「她的心跳很弱,她口吐白沫可能是藥物中毒!」

「中毒?」方明聲音急迫說:「韻蘭,快點想法辦救救她吧?我求你求你!」

「要快點派人下山去野戰醫院把急救箱拿先來,打強心針維持她的呼吸再急救。」

方明聽了陶韻蘭的話,立刻要站在身旁的王立忠,要他火速下山到野戰醫院去取急救藥箱救黃玫。王立忠聽了拔腿下奔下去取救急救箱去了。

教堂中的人見黃玫似已進入昏迷狀態,雷神父與史姆姆都禱告求神保佑。何德芬聽禱告時哭了出來。教堂中的氣氛傷痛悲涼,與先前的歡樂情景大相勁庭。

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焦急,等候王立忠能快把急救箱拿來。

於是大夥不禁把注意力轉移到正在哭泣的陳嫂身上,想知道黃玫的情況。這時大夥都圍在黃玫身邊。

何德芬與陶韻蘭蹲下身子,二人抓緊黃玫的手,凝視她蒼白的臉,德芬流著淚說:

「大姐!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,我是你的三妹何德芬,她是你的二妹陶韻蘭哪!我們是在清江仁慈醫院結拜的姐妹。嗚嗚嗚一」

「大姐!大姐!」陶韻蘭捏住黃玫的手腕,眼中含著淚說:「大姐一你聽到三妹德芬說的話嗎?睜開眼來看看我嘛,我是你的二妹陶韻蘭哪。睜開眼?睜開眼?大姐一大姐一」

黃玫被她大聲呼喚,微微地睜開眼,向陶韻蘭和何德芬睨了一下,微微的說:

「你是蘭妹啊?你….你是三妹呀?我我們分別好幾年了。你你們好….我我不行了。可憐我我的孩子….」黃玫微弱的聲音說出孩子二字,豆粒大的眼淚滾下兩頰….。

黃玫說了又閉上她的眼睛,口中還在喃著可憐我的小孩,他太小….。接著她就未說話,兩眼還在淌淚….。摸摸她的脈搏,跳得很弱。她臉色焦急地說:

「怎麼急救箱還不來?再遲就來不及。」

大夥聽了陶韻蘭的話,每個人心情都很焦急。見站在黃玫身邊抱小孩的陳嫂啜泣擦淚。方明認出想起三年前他去南京,曾在黃家門前受到她的羞辱,她就是黃玫的佣人了。

於是方明就指著黃玫問她。「你就是跟著她一起來的嗎?」

「唔唔唔一一」陳嫂抱著孩子直點頭,啜泣在哭….。

「我在問你的話,你要回答?」方明逼著說。

「是的一。」陳嫂止住哭泣說:「小姐她一個人出遠門,又帶著小孩我不放心。所以我要跟著她照顧她和小孩,她吃盡千辛萬苦。就是為了找你的呀!就是為了把這個寶寶交給你,好一家團圓的呀。方先生?那知一嗚嗚嗚一一」陳嫂說完仰臉直哭….懷中的小孩也哭叫媽媽,眾人聽了都很驚異。

「這就是她生下的孩子嗎?」方明似有懷疑口氣。

陳嫂聽方明這樣問,立刻止住哭聲,正色的說:

「方先生,你說的是什麼話?她在監牢生下的這個小孩,就是你的兒子呀!是你方家的後代,你還在裝糊塗啊,奇怪!」

「他就是我的孩子?」方明手指小孩,臉色大吃一驚。

「是的,你說得不錯。方先生一一」陳嫂話音有些氣憤的說:「我家小姐她根本不知你已經變心,移情別戀,她千山萬水來找你,可憐她就想一家人圓團。那知一一那知一我的天哪….」陳嫂說不下去了,嚎啕大哭起來….。

小教堂中的人,聽了陳嫂述說都掩面擦淚。方明聽了羞愧不已,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可是他的思潮卻浮出現黃玫在幾年前懷孕的情景。於是他不覺移步到陳嫂面前,端詳一下小孩的臉型和自己十分的相似。他情不自禁上前親了小孩的臉。

這也許是父子情深的,孩子被他一吻非但未哭,反而咧著小嘴一笑。發現小孩穿的披風外衣內,突出一包東西。方明伸進手掏出一看,竟是黃玫給他的信件物品。

方明急忙取出拆開細看。這時何德芬握住黃玫的手,伏著身子親切地對她說:

「大姐!大姐!」她失聲痛哭說:「你怎麼樣了?睜開眼來看看我,我是你的三妹何德芬,你的二妹陶韻蘭也在你身邊哪。你睜開眼來看看我們哪,你怎麼不理我了?嗚嗚嗚嗚一一。」

陶韻蘭伸手握住黃玫的脈搏,摸了摸,她臉色焦急的說:

「她的心跳很弱,急救箱怎麼還不送來?再遲就來不及救她啦!方明,你快點下山去看看王立忠,急救箱要趕快送來?要快呀!」

方明一面聽陶韻蘭的話,一面還在看信和獎狀金條。他聽說黃玫快不行了,心裡一急直向教堂門外奔跑,上山去找王立忠催拿醫藥急救箱去了。陶韻蘭還脫下外衣服蓋在黃玫身上,陳嫂在旁邊抱住小孩哭泣,心中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。由於感到傷心,她就走過去伸手抓住黃玫哭著說:

「小姐!你怎麼會得了這個急病呢?唉一你不是說還要帶我和寶寶回南京麼?不是還要回到北極閣山下尼姑庵堂中,去找師傅的嗎?你怎麼忍心丟下寶寶與我啊?哦一我的小姐呀?嗚嗚嗚嗚一一」

陳嫂哭得很傷心的時候,方明突然跑過來對教堂內所有的人,指著昏迷的黃玫大聲地說:

「我看完她的信,我知道我是完全誤會她了。我該死我該死!」

不知事情經過的陶韻蘭,忽然站起身子向方明問:

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?真把我搞糊塗了?」

「現在時間緊急,來不及多說。我要趕快下山去找王立忠快拿藥箱,先救她的命要緊!」

方明說了這話,急得滿頭是汗,轉身拔腿就朝外跑。他跑到教堂門口,迎面看見王立忠已提著急救箱,上氣不接下氣跑到山上教堂外,二人幾乎撞個滿懷。方明看見他鬆了口氣。一手接過急救箱,一面對教堂的人大叫:

「王立忠來了,急救箱來了!陶韻蘭快點打開呀!快快快!快救她的命啊!」

教堂內的人,緊張心情稍微和緩些。他們認為黃玫尚有一線生機,就在這樣緊急關頭,教堂的神父和姆姆,都為昏迷中的黃玫禱告,希望在死亡邊緣的黃玫,能夠再度甦醒過來。

陶韻蘭緊忙打開急救箱,先取出強心劑,為黃玫注射一針藥水,大家都全神貫注看她的反應。陶韻蘭又為她作人工呼吸,再摸按她的脈搏,所有的人眼光都直盯陶韻蘭,知道黃玫仍有醒過來的可能。

「有希望嗎?韻蘭」方明摒著氣問。

「心跳比先前有力量些,可能會醒過來的。」

方明含著淚,低下頭未吭聲,但卻嘆了口氣,在敲打自己頭表示追悔。

就在這樣淒涼寂寞中,西峽口東北方三區三角地帶,又傳來陣陣沉重的炮聲….。以及天空上響起嗡而嗡的重轟機的飛機聲,震撼著人們的心弦,像窒息般的緊張,大家都感到惶恐與不安。

住在西峽口的人們,都知道天空中沉重的重轟炸飛機聲,乃是中美混合的空軍大編隊,是從四川梁山基地起飛,經過湖北巴東老河口上空,飛到豫西邊區,對陷入西峽口三角山區地帶被國軍大兵包圍的日軍,展開輪翻猛烈的轟炸。一陣一陣的炸彈聲,混雜在沉鬱的炮聲中,震撼著有如山搖地動。小教堂裡每個人的心上,都浮現受鬱驚悸的感覺。

到黃昏,小教堂中的氣溫驟降,陣陣刺骨的冷風還夾著雪花,直把教堂中的人吹凍得直打寒噤。

「二姐姐!」何德芬對陶韻蘭說:「我看這裡太冷了,能不能把大姐移到裡面房中去,避避寒好不好?」

「這時不能動她呀,怕動了氣就醒不過來了。」

李玉山聽這樣話,聲音急切地說:

「教堂的風這樣大,不能再在這裡了。這樣吧,我們就將她睡的木椅,一同把她抬進去罷。」

陶韻蘭同意這樣作。於是大家將躺在長椅上昏迷的黃玫抬到小教堂後內室去了。

小屋裡氣溫比教堂要暖和些。何德芬要王立忠在灶間燒好一壺熱開水,陶韻蘭擰了一個熱熱的毛巾把,輕輕的敷在黃玫的額頭上。又用湯匙撮一匙溫開水滲進些藥粉,灌進她的口裡。陳嫂抱著小孩站在她身旁,孩子還像先前那樣張著小嘴在哭叫媽媽,小屋內氣氛一片傷感。

方明心情十分沉重,希望能挽回黃玫的生命,因為他看了她寫的信,知道她是清白的。又看見幾年前,她在大漢奸屠樹東手中,竊得的那本潛伏在南京的地下工作人員名冊。以及王蔭初為她向上峰請下來嘉許她的「白綾獎狀」,數年來對她蘊藏在心底的積恨已經一掃而空。

此時方明心中最後悔的事,乃是在兩年前透過秘密軍郵路線,接到一直潛伏在南京負責地下工作打擊魔鬼的王蔭初來信,他一直為黃玫辯白,可是他並未相信理會,這時他看完黃玫信件雖真相大白,然而為時已晚,深深地覺得愧欠她,造成難以挽回的悲傷局面。

方明悔恨交加時,教堂中史姆姆端著一盞煤油燈送進房中,使這間簡陋寒冷的小屋中,像是增加些許溫暖。

入晚後,從西峽口東北三角山區,傳來的炮聲比白天還要沈重。由於是風向的緣故,連密集的機槍聲也聽得很清楚。人們都意識到英勇的國軍大兵團,正向被圍困的敵軍進行有力的殲滅戰。雖在晚上,可是從方梁山空軍基地起飛的中、美機群,用投下數十顆照明彈對插有太陽旗的日軍陣地目標,擲射下無數的重磅炸彈,迸射出一片勝利明亮的爆炸火花,讓頑敵逃竄無路,置於完全毀滅的絕境。

這時敵軍的主力已經崩潰。為徹底消滅進犯中原地區這股敵軍,國軍的陸空聯合兵團正加緊密切配合行動。向被困在山區潰散的敵人進行猛烈的追擊,要踏入中原地區的日軍完全消滅,片甲不歸。

基於配合國軍大舉殲滅敵人的中國空軍強大機群,飛行空中路線正是經過西峽口上空。所以小教堂中的人們,對天上飛來飛去的中、美空軍,也就是美國陳納德將軍所組成的,協助中國對日作戰的飛虎航空隊行動,都瞭若指掌,如數家珍。

近子夜時分,黃玫仍未醒過來。陶韻蘭請來一位張醫官,商議病情之後,檢驗她的唾涎,才知道她是服下過量的安眠藥。張醫官要為她洗胃,可是又顧慮她的情況。所以二人商議後,還是繼續再注射強心藥,等她甦醒再為她洗胃比較安全。

下半夜,黃玫經過連打強心針和人工呼吸,而慢慢醒過來,大家略為鬆了口氣。

方明看見緊緊握住黃玫的手,摟住她的身子呼喚:「小玫一你醒過來啦!?你看看我?你睜開眼來看我?看看我嘛?」方明的聲音凄厲,像是在哭。

黃玫似有知覺又像是昏迷,嘴裡輕輕哼了一聲一。這時西峽口東南方又響起沉重的炮聲,以及中、美混合機群大編隊,向被國軍圍困的敵人投下無數重磅炸彈,閃亮的大片火光響起震天撼地的爆炸聲,從教堂後小屋窗外怒吼的北風中飄進屋內,使每個人的心情更加沉重。盼望黃玫能夠完全甦醒過來。讓她知道侵入中原地區的日軍主力已經完全崩潰了。

「黃玫!黃玫!」方明緊握住她的手,大聲喊著說:「你聽到沒有?敵人已經敗退了!我們偉大的英勇陸空軍,正向潰敗的敵人展開猛烈的追擊,要他們在中原土地上完全消滅,片甲不回。你醒醒睜開眼看看我,看看所有的人哪?….」

「哦!我心裡難過丶」黃玫慢慢睜開眼皮,輕瞥一下又閉上眼吃力地說:「哦!方明,我找你找得好苦哇,我終於找到你了。我….」

「站在旁邊的李玉山、何德芬、陶韻蘭和抱著小孩的陳嫂,及王立忠、張醫官都鬆了一口氣。可是方明卻認為黃玫雖然說了話,只是迴光返照而已,他把她輕輕的摟在懷中向她說:

「小玫!你要喝點水嗎?」

何德芬立刻倒杯溫水。方明接過那杯水,用湯匙對著黃玫的嘴灌下去,一半進去,一半洒在她的嘴邊….。

「唔一」黃玫輕輕哼了一聲,慢慢睜開眼睛,看一下眼前的人。這時從小屋窗外,在怒吼的風雪聲中,送進一陣陣的重炮聲和飛機向被圍困的日軍,投下震天撼地的炸彈聲,震動著小屋裡每個人的心都有些顫抖….。

「大姐大姐一」站在黃玫身邊的何德芬凄婉地說:「你看看我,看看我是誰?看哪看哪?大姐,我是誰?」

「哦!你是三妹德芬|黃玫的眼中,忽然滴下些淚水凄哀地說:「你留在家罷,三妹,碉堡那裡太危險,鬼子兵可能再來。你就留在家中陪伯母吧。我|我去看看就回來。」

「大姐!你要到那裡去呀?」何德芬感到驚恐迷茫。

黃玫意識不清似的說:

「王立忠說方團訓與陳團長,還有童連長,都壓在倒塌的大碉堡下面。我….我要去救他們哪。快點走吧?」

何德芬聽了,感到一陣悚然。她緊張地問:

「大姐!你在說什麼呀?」

「趙大伯!我求求你。」黃玫夢囈般的說:「你把燈籠提高一點。方團訓和陳團長還有童連長,他們都壓在碉堡下面。他們可能還活著沒有死,你你快去救救他們哪——再遲就來不及啦——」

黃玫的囈語,起初大家都聽得莫名其妙。而聽到她說出趙大伯名字,何德芬才知道她受到山區炮聲的影響,回憶起數年前她的故鄉淮安縣城內,那場國軍與日軍發生那次慘烈的碉堡爭奪戰。於是何德芬就隨著黃玫的話對她說:

「大姐!方團訓已被你救出來了。他就站在你的面前。你開眼來看看他呀?大姐大姐,我就是你的三妹何德芬哪。二姐陶韻蘭也在你的面前,你看你看?」

方明緊握黃玫手叫著說:

「我就是你要找的方明,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我?」

「哦!方明,你就是方明嗎?」黃玫突然哭出聲說:

「不錯。趙大伯,就是他的聲音,好大伯,我求求你,救救他,救救我的方明。他就壓在碉堡下邊,不能動啊。快快|快點去救他啊!嗚|嗚嗚嗚|」

「不要亂說罷。」方明聲音像在哭:「黃玫你睜開眼看看我,你就知道了。」

「啊|」黃玫突然睜開眼睛,看看用手一指說:「王立忠|你快點把我的大手帕撕開,包紮團訓的腿傷。他的腿在流血|快點,快呀|」

「哦|」方明受感動地痛哭失聲;「可憐的黃玫啊。我真該死,我誤會你了。你並未與漢奸同流合污,你是清白的,你的靈魂是聖潔的。誰知你在南京,完成一件營救地下工作同志的偉大任務。你犧牲了自己的幸福,你拯救了十位忠貞的地下工作同志的生命。黃玫你真是一位有功於國家民族的奇女子。我是多麼虧欠你,我後悔我後悔|我該死,我該死!」

方明緊抓住黃玫的手痛哭,西峽口東南方山區的國軍大兵團,對圍困日軍正響起殲滅他們主力的重炮聲,以及中美聯合機群利用照明彈向敵營投下的炸彈聲,比先前響得更為震天撼地驚心動魄。那種山搖地動的重炮聲、炸彈聲,夾在怒號的風雨中,向著小教堂後屋破窗刮進|。

「啊|炮聲?是誰的炮聲?」黃玫躺在方明懷中,臉色緊張驚惶的問。

「小玫!你別害怕。」方明摟住黃玫上臂,用安慰的口氣說:「這是我們向敵人射擊的炮聲,這是我們中原會戰的大兵團,消滅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軍閥的炮聲,黃玫|敵人的主力部隊,已被我們消滅。」

「啊|是飛機聲!」黃玫驚惶憶起日機空襲淮安,現出恐怖的臉色,神情緊張不已。「黃玫|你不要害怕。」方明噙著淚激昂地說:「這是我們的飛機聲,是偉大的中國空軍,是英勇的美國志願飛虎航空隊,我們的最後勝利就快要來到啦。」

「方明|」黃玫聽到他說得頭頭是道,突然清醒過來,蒼白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笑容說:「祖國犧牲太大了丶我的犧牲也太大了丶方明!你了解我了嗎?」

「我不該那樣的誤會你。現在我全明白了?祖國抵抗日本軍的侵略,已經勝利在望。你的犧牲是有代價的。我現在非但完全明白,而且還希望你永遠不要離開我。小玫你忠心赤膽,為國家作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國家需要你,我更需要你。」

黃玫聽了方明說出這樣的話感動地淌下淚說:

「我….我的身體始終是清白的。你知道嗎?我對天可表,你相信嗎,方明?」

「我相信。」方明說時,熱淚交流:「你的委屈我完全知道了,希望你別再離開。」

「哦!,我?是不該離開你。」黃玫說了這話,忽然痛哭地說:「你還記得嗎?這個孩子,陳嫂!你把他抱過來,給他爸爸看看|」陳嫂聽說立刻抱小孩送到她的面前,黃玫啜泣著說:「方明!這是你的孩子。過了年,過了年他就四歲了。他是我….是我在三年前….在南京監獄中生的….你….你應該記得,我們在淮陰臨別的時候….我的身上有….他是你方家的骨肉….是我的最愛。我….我為了….他歷盡了風霜勞苦….也受盡了人間諷刺笑罵….希望你….希望你好好地待他,把他撫養長大成人….還有….還有剩下來的六根金條。一條給陳嫂,報答她照顧我的恩情。其餘….其餘的給你….給你留給我們的孩子,作為他將來的教育費,方明!我….我怕….我知道我快不行了….我求你….求你重託韻蘭二妹,我求她….求她善待我這個可憐沒有媽媽的孩子….嗚嗚嗚嗚|」

「小玫」方明泣不成聲說:「你會好的,別離開我,國家需要你,我更需要你,你要振作起來,振作——」

「方明——」黃玫啜泣著說:「這孩子就如同我。你愛他,就是愛我….」她說了痛哭不已。

她摟住他的脖子說:「黃玫|」方明哭得淚水遮住視線說:「我的心已碎了,你不要離開我,離開你的孩子」

「方明,我找你找得好苦,現在找到你我就心安了,你對我還有誤會嗎?」

方明聽了感傷不已,搖首搥胸的說:

「我該死我後悔,我永遠地愛你,對你沒有絲毫的誤會了。我的話都是真的。」

「方明——」黃玫摟住方明的脖子,凄傷的說:「我想要看看我的孩子,你把他,把他抱過來。」

陳嫂抱著小孩在旁哭得淚人兒似的,她聽說黃玫要看孩子,就把小孩送到黃玫面前,她看見孩子就用力的翹起頭,一手摟住小孩,一手摟住方明,她聲音顫抖勉強現出微笑說:

「方明|讓我吻一下吧?….」

她吻了方明,又轉臉要吻她的孩子。不料她一翹頭,嘴一張,嘩啦一口鮮血直噴出來….。

「黃玫黃玫|」方明大驚狂叫:「黃玫黃玫|」

可是黃玫非但未再理會他,又張嘴哇哇連吐幾口鮮血,直噴出來….終於|終於這個命途多舛的亂世奇女子,她在西峽口山區狂風暴雨中,炮聲隆隆,殲滅圍剿日軍震天撼地的重炮聲中,離開人世。

「黃玫黃玫|」方明像瘋了一樣狂叫:「黃玫黃玫|」然而,任憑他怎麼狂呼,黃玫已經斷了氣,她連一點反應也沒有了。

黃玫她已經盡了她人生的責任,走完她最後的道路,離開苦難的世界了。

當教堂的雷神父與史姆姆,和在教堂中所有的人,知道黃玫已經離開了人間,除雷神父與史姆姆低頭在禱告外,其餘的人都放聲痛哭丶傷痛不已。

這時,窗外狂風怒吼,大雪紛飛。大夥幾個人圍成一道人牆,阻擋住教堂外刮進刺骨的寒風和雪花,向這個亂世中的奇女子致最後的敬意。

接著,從教堂後屋外,傳來西峽口東南三角地帶山區,國軍大兵團對狼狽的日軍飛出敵的重炮聲,空軍強大機群,向目標區投下無數的照明彈和重磅炸彈,爆炸聲驚心動魄,搖撼山岳!

就在這時。教堂最高的頂樓上,接連響起悠揚沉鬱的鐘聲….。

同時,教堂的雷神父和史姆姆帶領唱詩班,高聲唱出求主愛你更深|雖然呼吸漸停….歌聲漸收….愛你更深|愛你更深|教堂中所有的人,聽到扣人心弦感人肺腑的歌聲,都放痛哭不止….哀傷不已….。

雷神父與史姆姆,看見眼前感人的場面,和每個人內心的哀痛,他們二人均停止了禱告。

雷神父臉色嚴肅地向大家說:

「你們不要再哭了。我已向神禱告,天主已經將黃玫聖潔的靈魂,引進天國的樂園裡,她會享有永遠的生命」

史姆姆聽了雷神父的話,她也正色的對所有傷心不已的人們說:

「你們要擦乾眼淚,為黃玫的靈魂祈禱,求天主感動世人,讓天主知道她是一個在亂世的奇女子。在人間受盡折磨,但她現在天國裡已經得到了榮耀,所以我與雷神父現在就請大家同聲為她禱告。」

大夥聽了她的話才停止哭泣。每個人都低下頭,在遠處不斷傳來震天撼地的炮聲和炸彈聲中,向神禱告,請天主憐憫這英勇救國的小女子的靈魂,她的精神不死,留芳人間,正氣長存。由於她可歌可泣的事蹟,讓大家永遠的想念她,敬愛她,直到永遠—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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