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
由蚌埠下了津浦的火車向西走,就是一片廣闊荒涼的大平原。這塊土地上的人民,都像蘊含著一種固有的樸實與倔強,保有他們自己的風格。
平原上的地區很遼遠,東自津浦線,西到豫鄂大後方,南迄揚子江,北至黃河,環繞成所謂古中原戰場,也是歷史上兵家必爭之地。
由於日軍始終者只能佔據點和線,所以住在平原地區的人們,都能呼吸到新鮮自由的空氣。因此從淪陷區走出的人們,只要一離開鐵路線,踏上了自由地區,身心就會覺得十分輕鬆舒暢了。
路上的行人還不少,大多是跑單幫的經商旅客,就算交通工具缺乏,行人能坐上一輛肩拉手握的平板車,已算是很幸運了。黃玫帶著陳嫂和一個三歲多的小孩,到蚌埠下了火車,僱了一個腳伕,挑著一肩行李,很順利地離開了敵人的控制點,走進了自由地區。
黃玫雖然飽受風霜磨折,畢竟她是一個姿色出眾的女人。所以她從蚌埠下了火車後,就在路上遇上一位毛遂自薦的鮑姓商人,願全力幫助她。於是主僕三人在荒涼的平原上,曉行夜宿走了兩天,才走到皖北重鎮一一阜陽。
黃玫到了阜陽託那位鮑姓商人一打聽,說從江蘇開來的陸軍八十九軍,在一週前開拔到河南漯河一帶駐防去了。當時她心中感到十分失望,又因到了阜陽人生地疏。最後聽鮑姓商人建議,到他家中暫住兩天去打聽消息再說。黃玫聽了和陳嫂商議後,看出那個姓鮑的一臉忠厚不像壞人,她才同意答應下來與他同行。
就是這樣,黃玫帶著小孩和陳嫂,在鮑家盤桓了兩三天,她實在感到心煩意亂待不下去了。一來食宿不習慣,二來要急著往西打探方明的消息。所以在第四天一大早她對鮑家夫婦謝了又謝,感激他們的幫助,說明自己的心意,二人聽了也不便強留。
鮑家夫婦待人忠厚,還跟在車後送她們出了西關。分子時鮑家娘子悄悄從衣袋中掏一包白麵單餅給黃玫,說這是給她母子在路上吃的,別餓著孩子,說到漯河找到孩子的爸爸一家團圓了,要寫個信給他們,又說了不少惜別叮嚀的話,黃玫還把老尼送的衣料給她。車子便向西的道路前進。
黃玫與陳嫂輪流坐平車的,但陳嫂痛惜黃玫。沿途她們看到村莊稀少,人煙凋零,令人有人生茫茫的感覺。又經過兩天枯躁的行程,黃玫和陳嫂帶著孩子,輪流坐平車已經到了河南省的漯河。
漯河是屬於郾城縣的。它是平漢鐵路線上北至鄭州南到漢口,當時的一個農村經濟的重鎮。不少現代式的房屋建築,還有兩條寬長的柏油馬路。熙熙攘攘,農產品充足,商業很發達。方日軍佔領鄭州和漢口以後,這個重鎮始終是控制在國軍手中。幾年來它已成為自由的中原地區軍民,通往大後方聯絡的咽喉要道,所以反而比抗戰前還要繁榮。
黃玫到了漯河,聽說鄭州的日軍已有大舉南犯的消息,街上的商店到黃昏時便打烊。謠言四起,人心惶惶,一切像是暴風雨來時那樣的緊張。黃玫選擇一家名叫西海旅社住下,就開始打探駐在地國軍部隊番號。屬於陸軍八十九軍的下落。
入夜時,她要茶房燃上一盤蚊香,見陳嫂和她小孩都睡了。便取出寫給方明但尚未寫完的信,把數年來堆積在心頭怨恨,一字一淚的吐露在紙上。尤其保持玉體清白這一點,說得格外明白。陳嫂一覺醒來,她揉揉看見黃玫坐在棹邊寫字,聲音嘶啞的問:
「小姐!你在寫什麼呀?天快亮了,睡吧?」
「你睡罷。」黃玫停筆,回過頭說:「我寫完這封信就睡。」
「寫給誰的信呀,小姐?」
黃玫略為躊躇說:
「寫給鮑家娘子,謝謝她家招待我們哪。」
「哦!」陳嫂似懂非懂地說:「這裡的人心,比江南蠻子忠厚多了,是吧,小姐?」
「是的。」黃玫漫不經心的答一句,停了片刻,她說:「陳嫂!天亮後,我要你去打聽打聽。」
「打聽什麼呀,小姐?」
「昨晚你帶著寶寶睡了之後,我問這裡茶房,說新從阜陽方面來的部隊,不論是長官或士兵都是江蘇人。」
「江蘇人?」陳嫂似在異地,感到些意外親切說:「那都是與我們同鄉囉?」
「是的。」黃玫聽了,勉強地微笑一下說:「陳嫂!我要你去打聽從江蘇開來的部隊中一個人,他的姓名叫李玉山。」
「李玉山是什麼人?」
「是何小姐的丈夫,就是淮安何老太太的女婿,他也是寶寶爸爸的好朋友。」
「哦!」陳嫂想了想,就說:「為什麼不直接就把方先生找來,讓他快一點來和小姐與寶寶團聚呢?」
「不,我想先知道他的生活狀況。」
「為什麼?」陳嫂臉色感到不解。
黃玫凝思了一會說:
「我怕他已經變了心!」
「不會的呀。」陳嫂咯咯笑出聲來說:「他去南京找你,在你家大門前,我是見過他的。他很愛你,怎麼會有變心呢?」陳嫂說了又是一陣大笑….。
正在睡的小男孩,被陳嫂笑聲吵醒了。她興高采烈地去把孩子抱在懷中,左搖右擺順嘴溜唱道:「寶寶莫哭笑出聲,你媽她是大美人。夫妻父子團圓慶,回到南京振家門。」陳嫂唱完自覺得又是一陣笑….。
說也奇怪,小孩聽陳嫂一唱,看見她那樣點頭幌腦逗引他。不但止住了哭聲,反而真的張開小嘴唔唔笑了好幾聲。黃玫看見眼前這樣難得一見的歡樂情景,又聽陳嫂所唱的詞句,字字都是她聽了順耳的話,不由一掃積怨憂煩,也笑了起來,陳嫂看了十分得意。
黃玫趁勢對陳嫂說:
「昨天有個江蘇口音的上士,他到漯河來買東西,他說他們的軍部就駐在東邊離這裡五里路的高橋。」
「高橋?」陳嫂全神貫注問。
「是的。」黃玫微笑著說:「說不定寶寶的爸爸方明也在高橋,那就好了。如果你能找到他,先別說我已來到漯河。」
陳嫂聽說能找到寶寶的爸爸,她的兩眼一亮立刻說:
「小姐!我現在就去找他,好不好?」
「今天時間太遲了,明天大早你去。」
「好,一切照小姐的意思去作。」
過了一夜,天色矇矓時,陳嫂起身洗了臉,吃了些早點。黃玫簡單的寫個地名和李玉山、何德芬夫婦的名字給她,要她到高橋向駐軍打聽。陳嫂走後她見小孩在床上酣睡未醒。自己也去洗了臉,走到街上突見一個報僮背一捲報紙,沿路叫賣道:
「新聞!新聞!誰要看今天的新聞?」
黃玫走過叫住報僮,買了一份名叫重建日報的報紙。看見報紙上頭條新聞大字標題是:「盤踞鄭州許昌敵軍昨夜傾巢南犯,我軍正分頭擊中,中原會戰揭開序幕!」
黃玫看了標題之後,心中浮起一陣惶恐不安。要回到旅社又怕睡不著。因為她一夜失眠心中有些火辣辣。她知道自己已經患上一種嚴重又神經衰弱的失眠症。她向前走幾步看見一家西藥房,進去向店裡買安眠藥。老闆起初不願賣給她。經她再三向他解釋,那老闆才賣給她一小瓶紅色安眠藥丸。她回到旅社正看見小孩已醒,張著小嘴哭著要媽媽,就沖了一瓶牛奶給他吃又抱他撒了尿。小孩喝完奶又睡了,她也服了兩粒安眠藥丸睡了一大覺。
太陽向西時,陳嫂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了。她一進旅社就向黃玫說:
「小姐!鄉下的路真難走啊!」
「陳嫂!你回來啦,怎麼樣,你找到人沒有?」
「別提了。」陳嫂走進房,一屁股倒在那座舊沙發上。一面搓揉她的腳,一面說:「早上先是摸錯路,幸虧遇到一位好心的老先生把我帶到高橋。」
「你看到李玉山先生沒有?」
「真是不巧啊一」陳嫂邊揉腳踝,邊愁苦著臉說:
「他們說江蘇的軍隊,前天夜裡開到許昌以南,去抵擋鬼子兵去啦!現在高橋只有少數留守的人。」
「一一」黃玫低下頭,嘆了一口氣。
「沒有關係的,小姐你別害怕呀,我聽說這裡的老百姓,比兵還要厲害,鬼子若真來了,他們會把鬼子打死趕回去的。
「我不是害怕,陳嫂!你別亂扯好吧?」
「不是我亂扯,人家是這樣對我說的嘛,小姐。」
「好了好了,別再說啦。」
黃昏時,那個牙牙學口的小男孩,也許經過旅途折磨的緣故,身體突然不適發起高燒來。也不知他害得是什麼病,喝水了也會哇出來,黃玫在焦急時就要陳嫂到街上請醫生,順便也要她的兩罐奶粉備用。她出去好一會就神色驚惶地回來向黃玫說:
「小姐!真糟糕啊!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街上的商店都關門了,消息很壞呀!」
「怎麼啦,陳嫂?」黃玫臉色驚恐。
「街上好多兵,忙亂地向北開,有許多馬隊拉著大砲向前跑,這裡就要開火打仗了呀!怎麼辦哪?」
「今天報上還說,鬼子離這裡還很遠,怎麼….」
「兵荒馬亂的,寶寶小又生病,我們還是回去南京去吧?」
「陳嫂!你害怕了,是不是?」黃玫臉色嚴肅。
陳嫂聽了,笑笑的說:
「我已經快成半老太婆了我什麼也不怕。我擔心的是小姐你會怕的呀?」
「只要你不怕,就不必為我擔憂了。」
夜深人靜時,清晰而沉重隆隆的炮聲,從北方向南傳來….旅社的經理計老闆告訴客人們,說炮聲是起自於漯河北方約三十里的新店和小商店兩地,人們的心情被炮聲震撼得有些窒息似的。下半夜炮聲愈傳愈近,拂曉時,連機槍聲也都聽得很清楚了。
終於,戰火一步步地向漯河逼近。由於盤踞在漯河南方信陽的敵人,為因應北方敵人的攻勢,也同時出動重兵向平漢線上的確山進攻。佔據了駐馬店與遂平,漯河已被困在兩敵夾攻之中,腹背受敵,情勢岌岌可危。
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之下,黃玫和陳嫂帶著一個年幼生病的小男孩。動彈不得,聽候局勢的演變。
中原會戰的初期,國軍一直被迫居於劣勢地位。所以戰火燃起之後,經過多次激戰,這個位居要津的漯河上的城鎮,都被日軍攻佔,漯河亦告易手。黃玫和陳嫂帶著小孩一直是困居在漯河鎮的四海旅舍。這一段難以煎熬的日子,使黃玫多變的人生旅途上,又加上一次痛苦折磨。所幸還有一個忠心不二的陳嫂,堅貞不移的跟隨她照料她和孩子。
日軍雖然打通了平漢線佔據漯河,由於鎮上的老百姓,愛國的民族意識強烈,並未出現什麼偽組織,地方未受任何騷擾。何況黃玫母子投宿這家旅社計老闆,對她們遭遇十分同情,受到他的維護,生活尚稱平順。
中原會戰開始國軍雖然失利,但對殲滅來犯敵心仍然深具信心,因此才將軍事計劃移向豫西一帶,誘敵深入以便一鼓圍剿殲滅。對於必能擊潰頑敵深具信心。所以就把大兵團的主力移向豫西。佈置在伏牛山區一帶,誘敵深入好把侵入中原地區上,頑劣的日軍一網打盡。
黃玫帶著孩子和陳嫂,一直困住在漯河的四海旅社之內。而尋找方明的消息,隨著烽火連天的戰禍,愈來愈覺得渺茫了,使得她們都有些心急如焚。還是旅社那位計老闆幫的忙,託些靠得住的朋友多方打聽,才知道從江蘇開來的國軍第八十九軍,已由軍長顧錫九率領開到豫西伏牛山以西接近西峽口地區佈防去了。
黃玫聽到這個消息,與陳嫂商量後,還是帶著孩子繼續向西走尋找方明。陳嫂雖然有點猶豫,可是她一來怕小孩路上無人照顧,二來也硬不下心腸眼看著她一個人去冒險,於是還是一口答應跟她向西走,但願能讓她夫妻團圓,父子歡聚。
黃玫臨走亦受到計老闆的金錢援助,令她感動莫名。
計老闆為了幫助黃玫主僕順利離開漯河,經過一番考量,就選擇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,僱來一輛平車和一個忠實腳伕,黃玫、陳嫂、小孩坐上平車,腳伕挑著行李,又派出一個幹練的茶房同行,引導她們避開日軍的碉堡瞭望哨,很順利地離開漯河鎮。一路上黃玫和陳嫂輪流抱住小孩坐在車上向前走。天亮時已經趕到離漯河西南五十餘里的辛安店偏僻的小鎮。
辛安店雖然沒有正規的國軍駐守,但地方上的保安團隊也是抗戰隊伍。他們對於中原大會戰部隊的方位,都瞭如指掌。黃玫到了辛安店一打聽,已知道從江蘇開來的部隊軍師部,都已開到豫西邊界西峽口的山區一帶佈防去了。
西峽口是屬於豫、鄂邊境一個縣治重鎮,地勢十分險要。位於伏牛山區西南,地形居高臨下,誘敵深入必可聚殲消滅敵人片甲不回,造成中原會戰的大勝利。黃玫聽到這樣振奮心田的消息,她抱定「不到黃河心不死」的決心繼續向西走去,追蹤尋找方明。希望夫妻重逢,父子歡聚,那就好了。
於是,黃玫和陳嫂換抱小孩,冒著風霜雨露之苦,途經舞陽、方城、南陽、鎮平、石佛寺、馬山口、赤眉,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一西峽口。
黃玫她們到了西峽口的東門,只見這個鎮的外形比漯河小些,也比較土氣。男女老幼說話口音與漯河人差不多,樣子都很和善。有時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。
她又見街上來來往往的士兵,好像很忙碌的樣子。一時也不便詢問,遂要陳嫂告知手車伕就在東門外一家名叫「高陞棧」的客店住下。要陳嫂去打聽李玉山等人的消息下落。這時季節已逐漸進入嚴冬,豫西的伏牛山區已經飄起雪花,日本帝國主義軍閥,正集結重醫向伏牛山區一帶的國軍大兵團進攻,中了國軍誘敵深入一鼓圍殲的戰略計策。
這是國軍在豫西佈署最後一道堅固的鐵壁,也是中原會戰中的形同馬奇諾的防線。基於日軍盲然無知深入腹地,已經陷在國軍的群山包圍,就像天羅地網一般,要將侵犯的頑敵一網打盡。
西峽口是豫西伏山牛區通往大後方的要隘,撤到這塊地區的國軍,大部份佈署在附近山區。八千多個江蘇雄兵在顧錫九軍長指揮下,是奉命堅守西峽口左右山隘陣地的。鎮上的人們都知道一場大戰已經箭在弦上,迫在眉睫。
黃玫和陳嫂帶著小孩到西峽口客棧住下後,就開始多方打聽方明的下落,她們探聽的路線就是先從操江蘇口音的街上士兵問起,終於知道屬於八十九軍的一一七師,這個政治部的主任姓方,也問出政治部中有一位姓李的科長。雖然這些土兵說不出他們的名字,但在黃玫聽來也有八九不離十的感覺。一種突來的欣喜,使她全身的血液,立刻歡欣舒快起來。就這樣一掃心中數年的憂抑,她的臉上展露出難得一見的歡顏。陳嫂看見笑著說:
「小姐!我看見你在笑了呀,謝天謝地,這是個好兆頭啊。你們一家人就要團圓了呀!哈哈哈….:
「陳嫂!你在笑什麼啊?」黃玫面露笑容問。
「我看見小姐笑了,我就好高興哦!」
「為什麼?」黃玫不覺笑著問。
「你和那幾位江蘇同鄉士兵問話,我都聽到了哇。我猜他們說那位主任一定是方先生,那位科長一定是李玉山。你們一家人,就要團圓了啊。真好真好一」陳嫂說了又是一陣歡笑….。
「陳嫂!」黃玫也歡喜地笑著說:「但望如你所說,天從人願那就好了。我們團圓後,我們就可以回南京了。」
就在這樣歡喜情況之下,黃玫住在西峽口東街高陞客棧,繼續打聽方明和李玉山等人的消息。希望能尋到她的丈夫破鏡重圓,一家人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。
於是,黃玫幾乎每天都要陳嫂出去查問消息,她自己不願出外露面。留在客棧中照顧小孩,靜等佳音傳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