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
離秋磨病骨,夜長難入眠。
方明自從愛妻黃玫走後,一個人躺在清江仁慈醫院病床上,精神愈來愈萎靡了。他覺得生活就像失去了重心,像是沒有了依靠,如同缺少了生命的樂趣。
他看著日曆,她已經離開他一個月零五天了。二十天前,他收到她的三封信,張張濃情蜜語。並且在最後一封信上說明,十天內一定可以回到他的身邊。可是十天了,卻連個消息也沒有,使他加深疑慮。

方明正在百般憂愁時,他驚喜地接到她的第四封信。他看到信中竟出現這樣一段文字:「方明:我實在不能再瞞騙你了….出乎我意料之外的,家中一切變了,在這塊沒有陽光的地方,將變成折磨我的樊籠….周圍的環境竟逼得我透不過氣來。也許我會做出一件讓你永遠也不會諒解我的傻事。不得已時,我願犧牲自己拯救別人….可是我仍會與眼前惡劣的環境搏鬥下去….」

這一段文字,讓方明更加疑慮,於是他又煩躁焦灼地挨過了半個月,仍然得不到黃玫的隻字片語。這時他已在醫院住了七十天,看看腿上傷口已經大致痊癒。便決心要離開醫院去南京找黃玫。

炎夏時,火樣般的太陽,照著大地。方明因沒有黃玫的消息,一個人站在病房的窗口。只見田野上的麥穗已呈橙黃色,應是快要收割的時候,比初入院時成熟,真是一年四季,舊黃新綠,循環交替,比空虛的人生還要充實。但他一想到盼子有望,心中不禁一陣欣喜,其實什麼功名富貴都是過眼煙雲,到頭來都是一場空。

方明正在幻想,忽然身後有人輕輕叫他一聲:

「方先生一你昨夜睡得好嗎?」

「哦!陶小姐。」方明轉身笑著說:「謝謝你,昨晚你給我的藥,我多吃了半片,所以睡得很好。你替我問過陳大夫了嗎,我幾時可以出院?」

「問過了。」陶韻蘭烏溜溜的兩雙杏眼,向方明瞟一下,笑著說:「他說你的傷雖然快好了,但還要多休息幾天,以免會有後遺症。」

方明順手接過一張椅子請她坐下。他微笑說:

「陶小姐,這兩個多月來可真麻煩你,我的傷可說全好了。雖然走起來還不大靈活,卻也沒有什麼大礙了。這完全歸功於你的悉心照護,客氣的話我不會講,只有在心裡感激你。我已經決定一。」

「你要出院,你要走了?」陶韻蘭關切的問。

「是的,我也該走了。」

「陳大夫要你多休息幾天,怎麼你一」

「不。你看一」方明從枕下抽出張小紙條說:「這是鄉下轉來的通知,那邊不時有戰事,防地也隨時在移動。他們的工作這樣緊張,非常需要人手,所以我要早點走。」

「這張通知怎麼會到你的手中?」

「是夾在鹹菜罐中送來的。」

「送罐子的是什麼人?」

「是鄉下的醫官。」

「他為什麼這樣神秘?」陶韻蘭笑著問。

「是為了安全。」方明降低音量說:「敵人這次所謂的清鄉掃蕩行動,我們的部隊吃了些虧,加上戰地救護工作人手不足,醫藥缺乏,這都是失利的原因。」

「你說戰地的救護人員人手不足?」陶韻蘭聽了,似是有所感的問。

「對呀!」方明語氣加強的說:「鄉下的作戰人員固需補充,軍中醫護人員也需要加強啊!」

「一一」陶韻蘭低下頭,感慨的說:

「看這情形,鄉下目前很需要醫護人員?」

「是的。」方明微笑,輕輕地點點頭說:「陶小姐,你猜得不錯。醫藥護理都是專門人才,要想羅致還真不容易呢!現在鄉下很需要這樣人才,他們很受歡迎。」

「一一」她低頭著,未說話。

方明見陶韻蘭像在思考什麼,就笑著說:

「陶小姐,如果你能到鄉間工作,一定很受歡迎。因為鄉間最近成立的野戰醫院,需要你這樣的人才。那位送罐頭給我的醫官,就是從清江來的。他一面採購藥材,一面也想來羅致一些醫護人才。」

陶韻蘭聽完方明的話,像是若有領悟,默默地未說話,秀麗的雙眸移視窗外。

「陶小姐一」方明向她走近兩步說:

「我想等明天王立忠來,就要離開這裡。」

「是上個月來的那個年青人嗎?」陶韻蘭轉身問。

「就是他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他明天來?」

「鄉下醫官帶來的條子上是這樣寫的,你拿去看。」

陶韻蘭接過方明手上的紙條,看了看笑著說:

「李玉山是你的好朋友嗎?」

「是的。不但是好朋友,也是我工作上的好幫手。他是既聰明又負責的人,聽說他要升任政治部科長了。」

「好人是應該出頭的。」陶韻蘭轉了話題說:「方先生你真的要離開這裡嗎?」

「當然是真的。」

「你幾時走?」

「明天。」

「這樣快啊?」陶韻蘭似有感慨說:「就這樣走了嗎?你不等我們大姐來啦?」

「我已經等了好久了,音訊全無,說不定她已經….」

「那是不可能的事,我看她對你情深似海,你放心罷。你明天是要先回到鄉下,是不是?」

「不。」方明口氣果斷說:「我要先到南京,看見她以後,我再回到淮東鄉下。」

「有良民證嗎?」陶韻蘭神情關切。

「有,我託李玉山在鄉下辦好。雖是仿造的但幾可亂真,王立忠會帶給我的。」

「那兒來的相片呢?」陶韻蘭有些不解。

「有檔案資料可查。」

陶韻蘭正想要再問下去,樓下響起午飯的鈴聲….。

「開飯了。」陶韻蘭笑著說:「我去廚房為你加兩樣菜,表示我為你送行的心意。好啦!你等著吃吧。」

陶韻蘭一面說,一面走出門走了,方明原本想婉謝她的好意。

方明眼看她已走去,他已無可奈何只好隨她去了。

第二天的早晨,王立忠真的從鄉下來了。他不但把方明的良明證帶來,還帶來李玉山給他的一封信。信上說他將在鄉下與何德芬舉行結婚典禮,他還邀方明為他證婚。德芬又在信上寫兩行小字請大姐黃玫,和二姐陶韻蘭一同來吃她的喜酒。方明看了信,躺在床上反覆思索,更覺心靈空虛。

當天下午陶韻蘭知道方明要走,與方明寒喧一番,她推開房門,就見王立忠滿頭大汗正替方明捆紮行李。

「怎麼,你今天真要走嗎?」

「是的,我想早點上路。」

「太陽已下山了,明天再走罷。」陶韻蘭邊說時,一眼看見棹上放著一封上寫「明兄親啟」的信。她笑著說:

「這是誰給你的信?」

「李玉山寫的,何德芬要與他結婚了。你是她的二姐,還邀請你下鄉觀禮喝她的喜酒呢。」

「真的?」陶韻蘭現出驚喜的笑容。她順手摸起那封信,看了又看笑出聲說:「我真沒想到啊?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一唔一良緣良緣,太好了。這信是誰寫給你的?」

「就是要和何德芬結婚的李玉山。」

「照這情形看你要先回到鄉下,參加他們婚禮囉?」

「不,我還是先去南京看黃玫。我要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」

陶韻蘭聽他說完,便笑著說:

「你是不相信她一不相信她對你的愛情。對不對?」

「女人的心,就像七月天上的巧雲變得那樣快!所以我要先去南京弄個清楚,我不能被她蒙在鼓裡。」

「王立忠也跟你走嗎?」

「不,他先把一些較重的東西送下鄉,我還有一封給李玉山的信,要他先帶走。」

「什麼時候,你才能回到鄉下?」

「很難講,到南京看情形再決定。」

「好吧,方先生,祝你一路平安。」陶韻蘭的聲音像是夾著傷感說:「這是你的出院證,你的住院費已經算清了。除去大姐已付的錢,尚欠三百五十六元。我已從我的薪金中扣除,這裡還有二百七十元,你到南京的路上可用,你收下罷。」

「怎麼?陶小姐,你一?」方明神情十分詫異。

「方先生,祝你平安到南京,早一天和我的黃玫大姐歡聚,一同回到淮東鄉下游擊地區,繼續為國效勞。」

「陶小姐。你一」方明像有話要講似的。

「我打算在你走後,也要離開這裡。」

「你也要走?」方明感到驚異。

「是的。」陶韻蘭神情誠摯的說:「我的這個想法已蘊釀許久,現在意願愈來愈強。國家已到了這樣地步,我們從事醫護工作的人,不該再躲在這裡偷生苟安。我要和你們一起到最前線,去幫助那些捍衛國土的戰士們。」

「你要參加我們的抗戰部隊,為戰士服務嗎?」

「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陶韻蘭笑著說。

「陶小姐。」方明露出興奮的笑容說:「軍隊的生活很苦,你受得了嗎?」

「現在全中國的人,除了那些出賣國家的漢奸,我想沒有人不是在吃苦的。」

「陶小姐一」方明笑著說:「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位有膽識、有遠見的女子,可是你的家庭和這裡院長,他們會讓你走嗎?」

「我的家人一向讓我自己決定。至於院方,每個人都是擁護政府的。我要是說要到戰地為國軍服務,他們必定十分贊成的。而且院長已經准我兩個月的事假,我先到鄉下看看抗戰陣營中的實際情形。」

「真的?」方明驚喜的問。

「騙你幹嗎?」陶韻蘭說時,從護士服的口袋,掏出一張院長批准的紙單遞給方明。

方明接過那張紙仔細地看完,對她笑著說:

「陶小姐一你真是一位熱愛國家的了不起人物。如果淪陷區的護工小姐,都有你這種熱愛祖國的精神,自願到前線為國軍服務,那一弟兄們才能振作士氣!」

「這是我應盡的責任。」陶韻蘭神情堅定的說:「方先生,我也有點事託你,不知你的意下如何?」

「什麼事?你說,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辦。」

「我想請你寫一封介紹信給貴鄉有關單位,說明我要服務的志願。其次是我到鄉下的路線不熟,不知怎麼走,需要人指引我去。」

「哦!原來是這樣啊!」方明笑著說:「介紹信今晚我寫好,至於路途問題王立忠會帶你走。你的行李多不多?」

「只有一隻小皮箱,和一個小包袱。」

方明聽了遂向正在收拾東西的王立忠問:

「陶小姐要跟你下鄉,她有兩件東西你能拿得動嗎?」

「能。」王立忠笑著點頭,抹抹額上的汗珠。

「陶小姐她要跟你下鄉,天黑前能不能到達基地?」

「早上出發,太陽下山就到了。」

「有多遠路程?」

「到我們師部不到九十里。」

「你為陶小姐僱輛小車。」

陶韻蘭聽了接著說:

「不用了,我能走路。」

「別僱車了。」王立忠又抹抹額上的汗珠,笑著說:「我有一條小驢,可以讓陶小姐騎著走。」

「小驢拴在醫院門外嗎?」方明問。

「不是。」王立忠搖搖頭說:「我怕引人注意,就把牠栓在離這四里的禿四紅眼家裡。」

「你怎麼認識這個人?」

「他常挑炒米花到我們鄉下賣,他還暗中擔任我們的情報眼線呢。」

陶韻蘭聽了笑著說: 

「方先生,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想不到他交的也是愛國朋友,真有意思。」

王立忠聽了陶韻蘭的誇獎,愈加得意地說:

「禿四紅眼的兒子小黃毛,他願意到鄉下當兵,我已替他介紹好了。這次回去他要跟我一同走。」

「別再囉嗦了。」方明說:「快點收拾東西,吃完晚飯早點睡,明天上午好有精神趕路。」

王立忠把所有的東西,包括陶韻蘭交給他的提箱包袱在內,都打包好了分作兩頭。

晚飯後,值夜的工友,聽了陶韻蘭的吩咐,送來一盞高腳煤油燈放在方明桌上,頓時病房內有一道明亮的光輝。方明全神貫注為陶韻蘭寫介紹信,說明她是一位有臨床經驗的優秀護理人才,希望給予尊重及任用。由於方明非常重視此封信,因此寫完已是破曉時分。

他見王立忠睡得很沈,自己則點上一支香煙百無聊賴地走到窗前,仰視天上的星斗,四野蟲聲唧唧,千愁萬緒湧上心頭。他不禁往床上一躺,從衣袋中掏出黃玫臨走時,留給他的那半張照片凝視良久,默默的遐思,更感孤獨淒涼。他不停的抽煙,讓自己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痛苦的煎熬之中,便不知不覺進入夢鄉。

方明由於勞累,一直睡到隔天凌晨,還是王立忠把他推醒說要趕路,他才驚覺天色已亮。陶韻蘭換上一套輕便裝,滿臉笑容說:「方先生,現在時間還早,醫院還未上班。我不要驚動大家,我早點上路,太陽未落前趕到你們的基地,這樣也比較安全。我請你為我寫的介紹信,你寫好了沒有?」

「寫好了。」方明笑著說:「你拿去看看吧。」

陶韻蘭接過信,仔細的看了一遍笑著說:

「你把我誇獎太好了,其實我只是平凡的人哪。」

「你平凡中有偉大的情操,這是一般女子所沒有的美德。」

陶韻蘭聽了咯咯地笑出了聲說:

「方先生,你這個人真有意思,你把我誇獎得太好,我真不敢當,受之有愧啊。」

「什麼話,你的美德我還形容不出來呢。」

「方先生,我希望你到南京後早一天與大姐回鄉工作,那該有多好啊?」

「但願如此。只要沒有意外,我會同她回到淮東鄉下與你們歡聚的。」

陶韻蘭正要說話時,王立忠說:

「陶小姐你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,我們走罷。早點趕路早點到。」

「好吧。」方明微笑的說:「王立忠說得對,趕快上路罷,祝你們一路平安,你們還沒吃早點吧?」

「不用了。」王立忠說:「出了醫院不遠地方有賣早點的。」

「這樣我就放心了。」方明說完點頭。

王立忠把方明和陶韻蘭的東西,紮成兩包分作兩頭,用一根小型竹扁擔,很輕鬆的挑在肩上笑著向方明說:

「團訓!我們走了,你要多多保重哦?」

陶韻蘭聽了王立忠的話,也面露笑容對方明說:

「方先生!你也回房休息罷,我們後會有期。」

「我們以後一定會見面的,你也多多保重。」

陶韻蘭含情脈脈,向方明凝視了好一會,方明也定神的對她看了又看說:

「王立忠!路上要多多照顧陶小姐,要眼觀八方,耳聽四方,萬一被鬼子兵發現要躲得快。聽清楚了吧?」

「聽清楚了。」王立忠挑起行李要走。

方明情不自禁跨步走到陶韻蘭面前,握住她纖細的雙手笑著,說:

「你初次離家,離開父母。鄉下生活又苦,要自己照顧自己,你知道嗎?」

「一一」陶韻蘭也緊握方明的手,笑著說:「我也希望你也如此。」

「好罷,你們就上路吧。」

「再見。」陶韻蘭笑得很甜,向他擺擺手。

「再見。」方明也笑著,向她擺手。

方明眼看兩人逐漸遠離,他彷彿還看見和靄可親的陶韻蘭不時回頭向他揮手。方明若有所失的回到醫院,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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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完 38%