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
就在陶韻蘭走後的中午,方明形單影隻離開了清仁的仁慈醫院。目的是去南京找黃玫一看究竟。
他在路上折磨了好幾天,好不容易才到了南京,他下了火車隨著人群,步出下關車站大門。四顧周圍的環境,因受戰火洗禮,從前路邊一排排房子已蕩然無存。荒涼景象歷歷在目。他因腹中饑餓也無心細看,直向站外廣場盡頭走去。

他走到街道上,進去一家小飯館,胡亂塞飽肚子,天色已晚,他怕夜裡進城不方便,就在附近找到一家客棧住宿,和蚊子臭蟲糾纏了一夜,整夜未能入睡。

第二天一早,他坐上一輛人力車,一路上並未看見公共汽車行駛,只有日本軍車和一些新貴們一、二輛黑殼小汽車,不時在寬大的柏油路上奔馳一一。

人力車把他拉到挹江門,只見城樓上掛著一面紅白分明的太陽旗。使他看起來有說不出的憎惡。也許是清晨人車稀少的緣故,挹江門正中的大門都緊閉著,祗開左邊的偏門。

方明坐在車上遠遠看見兩個偽警和兩個日憲,他掏出良民證捏在手中,快要到城門口時他下車徒步而行。到了門下只有一個偽警取過他的良民證,對一對相片就把良民證還給他,偽警一揚手就他放過去了。

人力車把方明拉經從前的海軍部大門前,他看見雄偉的大門依然屹立,門下兩個武裝日本憲兵,如同泥塑木雕般荷槍站立著。經過薩家灣邊的鐵道部和交通部宮殿式的大廈,是政府在抗戰前完成的雄偉建築。除去鐵道部尚保持完整,交通部建築上半層大部分已被燒毀了。方明觸景生情,感慨不已。

那些仁丹、中將湯、猛力打淋,建設東亞新秩序、中日親善的標語隨處可見。車子搖搖晃晃不覺到了新街口,向左轉進入珠江路。又轉了兩個彎已經快到黃玫家。

大約上午八點多鐘。巷子口那家有二十多年歷史,賣開水的老虎灶兼營早點的陽春樓,正在上客的時候,樓下樓上和從前一樣,擠滿一些半下流社會的茶客,各種面孔都有。講的大都是南京本地話,也有南腔北調的嘰嘰喳喳,如同蒼蠅般亂哄哄的擠在一起,沒有人能聽出他們是在說些什麼話,這些聲音和情景,讓方明有舊地重遊的感慨。

方明提著他的小包袱從陽春樓門口向前走,不一會已走到黃家大門口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血液沸騰,心情也跟著緊張起來。他極力地鎮定自己的心情,一步步的向前走。

就在這時,黃家的大門很快進入他的眼廉。瞥見從前老舊的大門,多了兩隻光亮的銅門環很有氣派。大門前空無一人,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。接著是大門一排乳白色的屏風上,掛著一塊「榮記土膏行」的金字招牌。上面五個大金字,發出閃耀的光芒。他感到眼在發黑,頭在打旋。身上像是陷在暴風雨中站立不住,他極力的定了定神。

方明再看從前久遭風雨侵蝕的大門,已經油上亮晶晶的黑漆。就連從前門上那對鏽腐不堪的鐵門前,如今也已換上一對發光的銅門環。

他終於提著沈重的腳步,邁進了黃家的大門。雖然左邊的屏風是半開著,卻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出來。這時他鼓足勇氣走進去,可是他的心忐忑不安….。他一面走,一面乾咳了幾聲,想引起屋裡人的注意,當他進去時,忽然看見一個年過四十的婦人,從屋裡走出來,臉色冷冷的。

「你找誰?」女人的聲音像在斥問,很不友善。

「請問!請問!?」方明心情緊張的問。

「找誰?」女的聲音狠尖,向他瞟了一眼。

「請問這是黃家吧?」

「是的。你找誰嘛?」女的聲音很不耐煩。

「我一我一哦,黃老太太在家嗎?」

「老太太?」女的聲音很不禮貌問:「你找我們老太太?」

「噯!是的是的。」方明點頭,勉強苦笑一下。

「你認識我家老太太?」女的朝他身上上下打量,看出他衣著寒酸。

「是的,認識認識。」方明點點頭,現出苦笑。

「你找她有什麼事嗎?」女的又朝他身上凝視。

「請你傳一聲,就說有個姓方的,從鄉下來見她。」

「姓方的?」女的現出驚異神色,又向他瞟了一眼說:「好吧,你站在這兒等一等罷,讓我先去問一聲。」

方明嘴裡還喃著一聲謝謝。見她轉身進房,他等了好一會就見她神色慌忙的走出來,用急促的聲音向他說:「我們家老太太說不認識你。哦一對了,她說不在家。」

「不認識我?她說不在家?」方明感一陣狐疑驚異說:「她說不認識我?這話是她說的嗎?」

「當然是她說的。」他振振有詞地說。

「一一」方明感到不解,不知再說什麼才好。

「先生一」女的有恃無恐的說:「你是不是找錯了門,找錯了人吧?」

「你家是不是姓黃?對不對?」

「對呀。是姓黃啊。我們家老太太說不認識你,就不認識你嘛,奇怪!」

「你一你有沒有說我姓方?」

「她知道你姓方。」女的聲音像帶刺:「你快點走,別在這自討沒趣!」

「要我走是可以的。」方明全身顫抖說:「我一定要先見見你家老太太再走,她要是不出來我就不走。」

「這不行。」女的兩手叉腰,凶巴巴的說:「你若不走的話,你馬上就會倒楣的哦!」

「倒什麼楣?你簡直是狗眼看人低嘛!」

「你罵我是狗眼?」女的聲音更尖,樣子更凶悍地說:「你敢罵我是狗眼?老娘不是狗眼,你家祖八宗八代才是狗眼,你快點滾蛋吧,不然你會吃大虧的!」

方明看眼前這個像女傭身分的婦人,如此的蠻橫潑辣,不便和她對罵下去。遂提著他的小包袱,直向黃家客廳裡猛闖。黃玫的媽媽黃丁氏在房內,聽到陳嫂的聲音不對勁,早已吩咐小劉和廚房的朱司務出去抵擋。

小劉因得到丁氏的示意,突見丁氏向他一■嘴,如奉聖旨般拉住朱司務衝出門外大廳。看見人也不理會陳嫂阻擋,大步走進客廳。方明在頃刻間正看見黃玫媽媽,而丁氏也和方明遇個正著。

可是丁氏的樣子,卻像老鼠見貓似的緊張,颼的一下躲進房門內。這時橫在方明眼前的是小劉和朱司務兩條壯漢,小劉看見他向房裡鑽的樣子,把他推出大門。

「好一好一」方明氣得雙手直抖,臉色發青,上氣不接下氣地說:「你們,你們一好一你們一」

「什麼你們我們的。」小劉仗著身強力壯,對著方明後腦猛打一拳:「滾你媽的去吧!」

方明冷不防後腦被小劉重擊一下,身子失去重心向前連栽了幾步,腳下一軟,一頭倒在地上。只見丁氏趕快走出大聲喝道:

「不要打他呀,小劉,讓他走罷,他是個瘋子。」

「瘋子!?」小劉等一班人聽了,都在哈哈大笑….。

幾個人正在笑的得意的時候,黃家大門口突然駛來一輛簇新的黑殼小汽車。一陣鳴鳴的喇叭聲,汽車已經在黃家門口停了下來。

車門一開,只見屠樹東嘴裡咬著一支雪茄煙,他挽著盛裝入時的黃玫下車。黃玫下車後看見地上仆倒一個人,不知道家裡發生什麼事。她轉身一看伏在地上的人,竟是她日思夜想的方明,不覺大吃一驚。

可是伏在地上的方明聽見汽車喇叭聲,以為是公安局派人來抓他的,極力起身抬頭一看,猛然間,在他眼簾出現一位華麗時裝的女郎竟是黃玫,他只覺很前一黑,失去知覺,便昏了過去。

丁氏知道事情嚴重,她立刻跑到大門口,看見黃玫暗示要她快進屋裡去。

屠樹東看見眼前的事感到大為不解,他滿臉怒氣用他那根黑漆手杖,指著丁維庸斥問說:

「這一這」丁維庸不敢多說,急得他裝咳嗽….。

站在丁維庸身邊的丁氏,急中生智的說:

「樹東!快進到屋裡休息吧。不關你的事,他是個摸錯門的瘋子一一」

「瘋子?」屠樹東兩隻鼠眼,向躺在地上的方明盯看,又朝在場人掃視一下說:「這一一他媽的,怎麼會瘋到這兒來啦?這他媽的真是邪門!?」

丁氏看見屠樹東一臉怒氣,嚇得她全身發抖。黃玫幾次想撲過去要扶方明起來。一來怕觸怒屠樹東反害了他一命,二來也因她娘極力拉她進屋。

黃玫在倉卒間,急忙拉陳嫂進屋想辦法補救。丁氏趁隙向屠樹東笑著說:

「別再看這個瘋子啦,你進屋裡休息去罷。」

屠樹東並未理會丁氏,他揚手向趙二同招喚,他在趙二同耳旁,很神秘的咕嚕了好幾句,只見趙二同連連點頭稱是。他自言自語點頭笑著說:

「谷村連絡官今天中午在安樂酒店請客,要我一定參加,時間快到了,我要去啦。」

說時,臉色露出殺氣,他再度向趙二同咕嚕幾句話,這才邁步跨上汽車,一溜煙地開出了巷道。

趙二同見屠樹東已走,他就大邁腳步向黃家大門走進。丁氏看見屠樹東已走,心中稍為輕鬆一些,又見趙二同邁步走進自己家中,她和丁維庸都不知屠樹東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。兩個人也不由得跟在趙二同身後進了大門。

「二同一」丁氏有些膽怯說:「剛才樹東跟你說了什麼話?他怎麼不進來休息一會就走啦?」

「伯母!你放心好啦。」趙二同陰陽怪氣的說:「我們隊長就是這種人,一點屁事就疑神疑鬼的。你就別介意吧?」

「我看他的臉色很難看,是不是我們得罪了他?」

「這個一」趙二同眼珠一轉說:「明白點對你們說罷,他認為門外躺著的那個瘋子,跟你們家有密切的微妙關係!」

「有關係?」丁氏臉色一沈說:「這是天曉得的事啊。二同,這件事一定要請你幫忙,現在樹東走了,我可以把那個人叫來,大家對證,就可以證明我的話是千真萬確。」

丁氏說著就向丁維庸丟個眼色′意思要他出去一看究竟。他領會丁氏的示意轉身要走,趙二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半笑半怒的說:

「我的庸二爺,你還沒嚐過我們隊長的狗熊脾氣?你把他惹毛啦,他會掏鎗對你一好,我不說。他懷疑門外地上那個瘋子,而且心中有了問號。他要我監視你們的行動。你們知道嗎?」

「喲!趙二同,在這個節骨眼,你對我們耍威風哪?」丁維庸笑著對他說:「我要在姚四鳳面前告你一狀,她就會叫你當她的活忘八!」

「別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哇。我趙二同從來不打落水狗。好罷,這件事情我不管啦,看你們禍從天降!我走了,再見。」趙二同說了轉身就往外走。

「別忙走啊!」丁氏一把拉住趙二同笑著說:「他說話冒犯你,我可沒得罪你呀,有話可以慢慢的說嘛。」

「說什麼?」趙二同一臉不屑的樣子說:「關鍵不在我,只要隊長沒誤會就好辦。」

趙二同正在和丁氏說話時,陳嫂因受了黃玫的暗託,她鬼鬼祟祟的進來向丁氏說:

「太太!那個瘋子跌得滿嘴流血,怎麼辦?」

「他滿嘴流血,與我們有什麼關係,隨他去了。」

丁維庸接著向陳嫂問:

「人還在門口地上嗎?」

「不!」陳嫂搖頭又擺手說:「他已從地上爬起來走了。」

丁氏聽了露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:

「走就走罷,反正與我們家沒有一點關係。」

「他走不掉的。」趙二同仰臉哈哈一笑說:「你們看吧,除非他有翅膀,才能飛出南京城。」

丁氏看趙二同像胸有成竹似的樣子,立刻向丁維庸遞個眼色說:

「維庸!家裡那瓶陳年三星白蘭地還未開,快點拿出來請二同喝幾盃,謝謝他的關照啊。」

「聽見了沒有?二同。」丁維庸笑得很尷尬:「我姐姐留你吃飯了,要請你喝幾盃三星白蘭地,你知道嗎?我才打電話問夫子廟天香閣,今天晚上是你小情人姚四鳳,唱梅蘭芳的全本生死恨,我們吃完飯一齊去捧場,好不好?你去不去?」

「好啊!」趙二同樂得心花怒放,脫口說:「當然去囉。庸二爺,你真有一把刷子,姚四鳳被我追上,要全靠你的功勞!」

「這點小事,包在我身上。 」

丁維庸說時連連拍胸脯笑著說:「我全力介紹姚四鳳給你,她若是紅杏出牆,給你戴上一頂綠帽子,你可不能抱怨我這個大媒人呶?」

「呸!」趙二同咧著嘴笑著說:「媽的,丁維庸,你這張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來。」

「二同!你我的交情愈來愈好了。」丁維庸要趁勢追擊的說:「我的事就是你的事。」

丁維庸敷衍趙二同是別有用心,而趙二同卻毫不知情,早把瘋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。

丁氏見僵持的情況好轉,趁勢把大煙燈端上,二人見狀笑著走進廂房密室內,陶醉在吞雲吐霧中。

黃玫自從發現方明躺在門外後,便在西廂房哭了一陣子。丁氏進房看見女兒哭得像淚人兒,連忙走到床前扯下她的衣襟低聲說:

「好孩子不要哭了。屠樹東雖然氣憤而去,不知要下什麼毒招,還留下他的爪牙趙二同在監視我們。讓他聽到可不得了啊。嗐!我知道你的心中在恨媽媽,傷了你的心。可是事已至此,你看在媽的份上還是忍耐一下罷。你要是真的有什麼事跟他聯絡,媽會幫你和他見面。只要你凡事看得開些,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。」

黃玫聽她媽媽的口風已經有了轉圜餘地,這才停止哭泣,又見陳嫂走進房內小聲的問她:

「陳嫂!我要你去看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,他是怎麼了?」

「我去看了,他已經走啦。」

「走啦?」黃玫心裡一驚,急著問:「走到那兒去了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你趕快去追。」黃玫聲音很急:「注意他往那裡去?回來告訴我。快去!快去。」

「是是是,小姐。」

陳嫂口中答應,兩隻眼神卻直怔怔看丁氏,她立刻在她耳邊咕嚕了幾句話,陳嫂這才唯唯連聲出去了。

方明自看見黃玫完全變了個人,已使他萬念俱灰,精神格外頹喪,覺得這世界上的人實在太可怕了,不論是什麼夫妻兒女兄弟姐妹全是假的。甚至認為信用人格、道德、愛情、全是騙人的幌子。也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,絲毫沒有真實的感情存在。一旦有了利害衝突,非但不能互相幫忙,反而會互相殘害,說人是最靈性的動物,也是最冷酷的動物。

方明極力忍受身上跌破的傷痛邊走邊想,愈想愈生氣,愈氣愈恨,不覺已經走上了中山路,只見路上車水馬龍,頓時感到天地之大,竟無容身之處。前途茫茫何方是我家?恍惚間更覺腿上傷痕疼痛,再看雙掌已擦掉兩塊皮,鮮紅的血珠冒出。連腿上那條碩果僅存的藍布褲,也撕破了兩條斜縫。他沒想到到了南京會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,他張口吐了口血沫不禁長嘆一聲,他正要張口叫一部人力車坐上,不料忽然聽到身後有聲音:

「方明!喂!你是方明兄吧?」

方明心裡一驚,轉身一看,只見是兩個身穿工裝的青年,面帶笑容向他走近。方明凝神定睛仔細辨認,已經認出二人是大學同班同學。也就不禁脫口對他二人喊道:

「你是陳又新?你是陸劍一?」

「對對對。上級已收到你自淮陰寄來的信。我們已經在附近等了好幾天了,好不容易才等到你。」

「你們怎知我會經過這裡?」

「你的信上說的。」

方明聽了微笑的問:

「你們領導人還是一由王蔭初負責?」

「還是由他負責南京地區。」陳、陸二人向方明身上打量一下,現出驚疑的表情說:「明兄,看你身上的情況,一定是受到什麼委屈了吧?」

「好兄弟,別提了。」方明揚手示意說: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,我們能找個僻靜的一」

「明兄,你要到什麼地方,你說吧?」

「我想找個清靜的旅館,既能休息也可說話。」

「那我們介紹你一家比較安全的旅社。」

陳、陸二人說時未等方明回話,就舉手招來一部人力車,陳又新向方明微笑的說:

「明兄!你先到那個旅社休息,我們回去向大家說一聲,我們會再來看你,你安心的休息。」

「哦!可是一」方明若有所憶的說:「蔭初他現在?」

「我回去就向他報告,他知道你已到南京一定很高興。他也很想見見你,想知道江北的情況。」

「我先去看看他好吧?」

「不。」陳又新說:「他為了最近上海方面失利的案子,昨天到蘇州加強戒備,明天才會回來。你還是坐車先到旅社休息。他回來我會向他報告你已經安全到了南京。」

「也好。」

「再會?」

「再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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