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黃小姐！」一個女犯走過去對她低聲說：「外邊好像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。」

「叫我？」黃玫放下奶瓶，面色狐疑的問：「什麼人叫我？」

「我不認識，這個人好像從來沒有來過。」

黃玫聽了輕輕的放下嬰兒和奶瓶，揉擦了眼，滿腹的疑慮和不安，緩緩地走到鐵柵窗口，向著窗外喃問：

「誰找我？」

「黃小姐！你怎麼連我也不認識啦？」

黃玫從鐵窗縫隙中，向外瞧了好一會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趙二同，不過他因為一隻眼上蒙了一層紗布。她幾乎認不出來是他了。她看見趙二同睜著一隻眼，直怔怔的向著她。這時黃玫神色不定的說：

「哦！原來你是趙二同先生。趙先生，我幾乎不認識你了。你來有什麼事嗎？」

「唏唏唏唏！」趙二同未說話先笑了才說：「我聽說是伯母去世了，所以我來看看你，望你節哀，保重身體要緊。」

「謝謝你，趙先生。」黃玫的臉色冷若冰霜般說：「還有什麼事嗎？趙先生？」她的話意含有逐客的意思。

趙二同聽了轉了話題，笑著說：

「我今天來向你報告好消息的。」

「我在坐牢，還能有什麼好消息？」

「你再過兩天，就可以出獄了。不是大好的消息嗎？明後天你就一定可以自由回家啦！」

「你騙我？」黃玫臉色疑慮。

「我騙你作什麼？我趙二同說的是實話，若是有半句謊言，我就遭天打雷劈？你還不相信嗎？」

黃玫聽了臉上略現笑意說：

「趙先生你不要賭咒嘛。能把實情再對我說一遍嗎？」

「好。」趙二同說得很響亮。接著他就說：「自從我們的屠隊長，在挹江門中山橋被炸死後，谷村連絡官和小原憲兵隊長，進行多方面的調查，認為丟炸彈的人確定是潛伏在南京的渝方重慶份子幹的，與你沒有關係。這是千真萬確的消息啊，黃小姐！你就要回家啦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這些重要消息的呢？」

「啊唷！屠隊長死後，劉隊附升隊長啦。昨天他參加清鄉高級會議決定放你。」

「既然這樣，我就謝謝你了。」黃玫臉上浮出難得一見的微笑說：「趙先生，你最近還看見我舅舅嗎？」

「哦！你說丁維庸啊？他昨天到夫子廟收煙賬，還到我們隊部向升官隊長的劉隊附道喜呢。你要找他嗎？黃小姐？」

「不，我要出獄他會來的。」黃玫又微笑著說：「陳嫂！她也會來的。」

「黃小姐！明後天就會釋放你的。我來接你出獄，送你回家，好不好？」

「不要不要，千萬不要。」她搖頭擺手說：「陳嫂一定會來接我的，趙先生，你千萬不要來唷。」

趙二同看她態度堅定，自己也感到有些無趣。向黃玫揮了揮手，勉強的笑著說：

「黃小姓！再見囉，你自己多多保重哦？」

「謝謝你，趙先生。」黃玫臉上未露笑容。

「再見？」

「再見。」

這時黃玫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，她這才轉身去餵她的小孩奶水去了。

果然，第二天一大早陳嫂提著一包東西，從鐵窗外面叫她一聲。黃玫看見陳嫂滿臉現出笑容，臉上也浮出一絲的笑意。

「小姐一一」陳嫂一開口就笑：「聽說你今天可以出獄了，真的嗎？」

「呃一一」黃玫漫不經心的點點頭說：「昨天下午，他們說找不到我犯罪的證據，已經宣判我無罪了。本來昨天就放我回家的，要不是怕天黑摸不清路，我昨晚就抱著寶寶回家了。」

「小姐人好心好，好心有好報，老天是有眼的。」陳嫂說時，雙手合掌直向天空作揖。

「我能有什麼好報？」黃玫低下頭，感嘆一聲說：「進來的時候是和媽媽同時進來的。如今她老人家已經一一」她不覺潸然淚下….。

「好小姐一一」陳嫂蹙著眉說：「你不能再哭了。作月子時流淚，將來對眼睛會有傷害的，為了寶寶你要多保重啊，我的小姐。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。以後我們的家，還得靠你帶著我們過日子呢。」

「過一日一子？」黃玫的聲音，充滿了傷感。

「寶寶這樣可愛，你是有福氣有倚靠的人了，別那麼想不開，我已經把你換洗衣服帶來了。快點換上吧，我們好回家。我僱來的兩輛黃包車，停在監獄大門外，等著我們上車呢。快點吧我的好小姐。」

陳嫂一面說，一面解開包袱取出衣服給黃玫，要她換一套新衣服好回家。

幾個同監的女難友見黃玫真的要走了，都上前和她道別，她也受感動的說：「各位姐姐！你們待我太好了。但願你們也像我一樣，早一天能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，過著自由快樂的日子。」

幾個女犯人聽到黃玫說的話，都一擁而上，感動地拉住她的手，表示依依不捨的樣子，啜泣不已，表示惜別。

這時那個管理她們的女牢頭，她手持一張黃玫出獄的開釋票，交給走進牢房的兩名男法警，護送黃玫出獄。陳嫂提著箱子包袱在前，黃玫抱著身穿披風外袍的小娃娃，她在兩名法警陪同下，終於走出了一一度過數月煎熬生活的監獄大門了。

主僕二人抱著嬰兒提著東西，到路邊兩輛黃包車伕前，正要上車時，突然看見趙二同蒙著一隻眼走路一拐一拐滿臉笑容，向她們二人走來笑著說：

「恭喜你啊，黃小姐你今天得到自由啦！嘻嘻嘻！」

「你怎麼又來啦，趙先生？」黃玫寒著臉色說。

「今天早上，我在夫子廟六朝居吃早點看見庸二爺，我對他說你今天就會出獄回家，要他早點回家等你，所以我來把這個消息告訴你。好要你心裡有個譜。嘻嘻嘻」趙二同說得勉強，笑得也勉強。

「謝謝你啦，趙先生，我們現在就回家了。」

「黃小姐！你回家以後，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跑腿的，我一定會全力以赴，絕不推辭，好不好？」

「不用了，謝謝你啦，我們要上車走了，再見。」

「再一見。」趙二同自覺臉上無光，心裡沒趣。

到了家中那條巷道口，黃玫果然看見舅父丁維庸他佝僂著身子，在巷口那家陽春樓茶館門前出現。丁維庸也轉臉看見黃玫抱著小娃娃，和陳嫂坐在車上來到他的面前。他就笑臉的向她說：

「小玫！他們放你回來啦，我幸在夫子廟遇見趙二同，若不是他告訴我，我還不知你出獄的事呢！謝天謝地。你可以回家，我們團圓了。」丁維庸說時面露笑容。

「團什麼圓？去的時候，我是與媽媽同去的。可是她老人家….」黃玫悲從中來，掩面啜泣….

「不哭不哭！」丁維庸張著沙啞喉嚨：「有話到家再說，車子走啊！」

兩個車伕聽丁維庸一催又繼續前行。他提著一壺茶在黃包車後，他一面走一面向坐在車上黃玫說：

「小玫！你看你懷中的小娃娃多可愛唷。他看見我啦，還對我擠眼呢？你說好不好玩？」

丁維庸提著茶壺，跟著車子一面走，一面說，一會時間黃玫在兩個人陪同下，才回到一別數月的家中客廳，心中湧出無限的感慨傷痛。

她終於克制不住，懷中還抱著嬰兒竟失控嚎啕大哭，口中頻頻呼叫喊道：

「媽媽！你在那裡呀？你已經跟著我回到家中了？鳴鳴鳴一一一」

陳嫂怕她哭聲太大，驚嚇了嬰兒，趕忙過去把小孩接過抱在懷中了。丁維庸滿臉愁容，張著沙啞的喉嚨說：

「小玫！你不要再哭了，人死不能復生，她的靈魂一定跟你回來了。她就葬在北極閣下觀音庵的後山上，今天是她的百日忌辰，我已經去觀音庵請主持老尼，今天來到我們家中為你媽超渡亡魂。也為你消災降福。時間快到了，她就要來啦。你快去洗洗臉好迎接她來，為你媽媽做法事啊？」

這時，陳媽抱在懷中的小嬰兒哇哇哭了。黃玫轉身要為他泡奶粉時，忽聽大門鈴聲叮噹作響，丁維庸快步走去開門。只見老尼帶著三個十七、八歲的小尼，揹著一些道場的東西來了。只聽老尼面露微笑向丁維庸說：

「施主萬福一老尼遵囑來為令姐在天之靈超渡亡魂。我們前來打擾你們了，請施主包涵。」

「那裡那裡。」丁維庸笑著說：「歡迎庵主法駕光臨寒舍。我和我的外甥女歡迎法師還來不及呢，你怎麼說海涵二字啊？請進請進一」丁維庸一面笑著說，一面拎來漆有榮記土膏樣的大茶壺，笑著說：

「大庵主、小法師，你們請進來坐，請喝茶。」

老尼帶著幾個小尼進入黃家後開始佈置道場。大客廳上擺好方棹長橙，棹上放著紅紅綠綠的招魂幡，幡下還排列著金黃色的十八羅漢像，以及一些觀音大士菩薩像之類的。老尼已穿上一件道衣，手中搖著一隻小銅鈴鐺叮叮噹噹的作響。她坐在棹子一頭中央，她的口中唸著超渡亡魂的金鋼經。悠揚頓挫的音調，很有韻味。這時，黃玫在老尼呼名的安排下，跪在棹邊黃丁氏的靈牌前，哀傷啜泣呼叫媽媽一面燒紙錢，一面還聽老尼說要她媽媽的靈魂前來領錢。

於是香煙繚繞，燈火輝煌。頃刻間經聲鈴聲大作。

此時，就聽唸經聲、木魚聲、清脆的銅鈴聲，很有節奏混合在黃家的客廳。

天亮後，老尼和小尼們收拾起棹上的布幡神像之後，陳嫂才把入睡的丁維庸叫起來，與老尼算了帳付了錢。

這時，黃玫不禁向老尼淒婉的說道：

「老姑姑一」她的話音停了下來，滴下兩行熱淚。

「什麼事啊！姑娘？」

「我一」黃玫現出滿面愁容，憂傷的說：「我實在不能在這個家待下去了。」

「你要到那裡去呀，姑娘？」

「我要求老姑姑解脫我。」

「解脫你？」老尼臉色驚異。

「是的。」她點點頭，眼中含著淚珠望著老尼。

「姑娘的話是何所指？」老尼慈祥而文雅的問。

「我想一我想跟隨姑姑離開一離開這個家到庵堂裡去靜靜我的心。」

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」老尼雙手合十，虔誠的說：「姑娘的一家遭遇，令舅昨天到庵堂中對我說得很清楚了。這也是前世留下來的劫數。不過你要知道空門是不易進去的呀！如果你的孽緣未盡….我想一我想你還是要冷靜一點，三思而行啊。」

「不！姑姑。」黃玫滴下淚珠說：「紅塵上的煩惱已把我折磨夠了，我要隔絕這種苦惱，望求姑姑開恩收留我這個苦難中的人，女弟子黃玫向恩師叩頭！」她說完不由雙膝一跪在地，向老尼連連磕頭不已。就哇的一聲痛哭起來了。

「啊呀啊呀一」老尼連忙拉住黃玫說：「姑娘為什麼行此大禮，我一」

「庵主法師！」站在旁邊的陳嫂擦拭眼淚說：「你就收留我們家小姐吧。你看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，多可憐啊，你就成全她罷。」

「好好好！我收留我收留，我怎麼擔當得起呢？嘖嘖嘖….」

黃玫聽見老尼改了口氣願意收留她，立刻又跪下向老尼再叩首說：

「感謝恩師收留我，女弟子黃玫向恩師拜叩頭。」說著她對老尼直磕頭。

「啊唷！不必了不必了。起來吧起來吧。」老尼雙手去挽黃玫。三個小尼也上前幫忙，把她從地上扶起來。

丁維庸一直站在她們旁邊，直楞楞地聽她們說話一聲不吭。當他看見老尼已決定收留黃玫為女弟子時，他像失神落魄似的說：

「小玫！你遁入空門當了尼姑，這個家就算完啦，就散了。你走了我怎麼辦？陳嫂怎麼辦？家中的房子丟給誰呢？」

「舅舅！黃玫斂住悲泣說：「如今這個家有我沒有我，都是一樣。媽媽去世了， 我也無法留在家中。我走了家中所有的東西我絲毫不要。你好好的守住這個家罷，這些財產都是你的了。」

「一一」丁維庸聽了黃玫的話，感覺她的話中帶刺直向她瞪著眼，一句話也未說。

「小姐一」站在旁邊的陳嫂，一臉愁容含著眼淚說：

「小姐一你走了，我也要走了。我要回到我六合老家去種田去了。」

黃玫見陳嫂說得那麼傷感，不由上前幾步！握住她的雙手聲音誠摯說：

「陳嫂！自從我回到家來，看見你忠心耿耿的在我家幫忙，我的內心就很受動。你實在是一個忠厚誠實的好人。你在我家吃了不少的苦，受了不少的罪，我媽入獄前後在那段日子裡真虧了你。陳嫂！你能在主人家衰敗的時候，仍如此地盡忠職守。在這世上實在太難得了。」她很感傷的說。

「小姐也待我好一」陳媽低下頭，發出沉痛哭聲….

站在旁邊張嘴直打哈欠的丁維庸，突然向陳嫂說：

「別惹我們玫姑娘哭了，我的陳奶奶，要是你捨不得還可以跟她到庵堂裡去，反正她的那個小娃娃，也少不了一個洗屎擦尿的人？」

老尼聽了丁維庸這樣一說，立刻現出詫異的神色，向著黃玫問：

「怎麼！姑娘一你還有小孩嗎？」

「是的！師傅！」黃玫含著淚，點點頭。

「這樣有牽掛，怎麼能夠修行呢？」

「呢呢」黃玫眉宇間，浮現出些憂鬱說：「師傅開恩一姑念我們母子不能分開。」

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一」老尼雙手合十說：「照你這樣情形看來，姑娘你還是七情相連，六根未斷，不可剃度，只能帶髮修行啊。」

「謝恩師！法外開恩。」黃玫跪下，又向老尼磕頭。

「姑娘！既是這樣，小孩也要跟著媽媽的呀？」

「我想把他帶在身邊，撫養一段時期再說。」

「暮鼓晨鐘的日子裡，都有一定的唸佛經時間。」

老尼慈祥的說：「孩子小，沒有人照顧可不行啊？」

「那麼一？」黃玫現出無奈的樣子，眼神轉向陳嫂看了看說：「陳嫂！你能成全我的心願嗎？」

「只要小姐你需要我的話，就是再吃苦受罪，我也會跟隨小姐的。」她的語氣十分誠摯。

「陳嫂！你真是個大好人，我實在非常感激你。」

「小姐待我情深義重。我當然對小姐盡心盡力。」

「陳嫂！你一你說的都是真心話？」

「我永遠不會改變。小姐你放心。」

「一一」黃玫望著陳嫂的臉，熱淚縱橫。

這時，幾個小尼已把棹上的東西收起來了準備要走。

一直站旁邊發怔的丁維庸，見黃玫與陳嫂抱著小嬰兒，眼見就要跟著老尼走了。他感到孤苦無依。就忽然悲從中來。哭道：

「我的姐姐死了。小玫、陳嫂你們都走了。叫我一個人住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家裡，日子怎麼過呀！鳴鳴鳴….」

「….」

「….」